“他究竟是从何处得了这念头?”再也忍不住,程颐追问道。
“听闻是去看了大相国寺的钟摆演法,这才悟道……”那弟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相国寺前的二十丈高台,东京城内人尽皆知。虽说那钟摆动的古怪,但是这么天了,谁也没从中悟出道理啊?怎么张载去了,就能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
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打心底惶恐。那可是人人可见的异象,若真悟出了“天理”呢?可是这说法,跟恩师的推论截然不同啊!
“钟摆演法?”程颐怔住了。这名动京城,比当初宝应观演法还要惹眼的大事,他如何能不知?而且程颐确实也去看过、思索过,还暗自觉得这跟他说过的“引力东轻西重”有些关系。若不是引力有变化,为何那钟摆一直向西偏移?只是还没等他验证出结果,就冒出了张载这骇人的“地动说”。
不行,我得再去瞧瞧!程颐当机立断:“命人备马,我要去大相国寺!”
消息传出,似程颐这般震惊的士人,无不匆匆赶往了大相国寺,想要亲眼看看这钟摆跟“地动”有甚关系。刚刚冷清下来的高台前,转瞬又站满了人。而这次跟之前不同,围观的可不是区区黔首了,头戴冠巾的数不胜数。还有些官吏忍不住好奇,前来一探究竟。
若是平日,冯家铺子怕不是欢喜坏了,这全是能买得起自鸣钟的主顾啊。然而听说这些人到来的缘由,和那“地球在转动”的说法,又把冯家家主唬了半死。这玩意听起来怎么如此离经叛道,不会触犯法度,被朝廷责罚吧?
然而这时再想拆木台,却也是拆不成了。吓的那冯家铺子的掌柜只能日日守在高台前,可怜巴巴盼着能有人反驳那“歪理”。
然而没人反驳。五日后,张载所著的文章终于问世。
程颐第一时间让人抄了来,闭门研读。那文跟张载以往的风格一致,遣词用句并不艰涩,平铺直叙,道理分明。然而他讲的,却让人心底发寒。
“宣夜说”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无法解释星辰运动的轨迹。就算有“真空”、“气压”之类的说法,还要依附在“浑天说”上才能解释。然而“浑天说”的根本就是“天球”,也就是日月星辰都牢牢依附在天穹之上,如同一个球体一般运动旋转。而“宣夜说”则声称天穹无限,跟不受控制。那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无法解释了。也正因为这个漏洞,程颐对于“宣夜说”始终不以为然。
而现在,漏洞补上了。
并非是日升月落,而是大地从始至终自西向东的运转,站在地上,才觉得太阳东升西落。就如战国时的《尸子》所言,“天左舒,地右辟”,实际就是动静相对的道理。因为地转,方有斗转星移。
而大相国寺前的钟摆,也验证了这个道理。悬摆上面有万向节,使得摆锤脱离了地转的影响。一经推动,只会向前后直行。那划出的圆弧,非是摆锤在动,而是大地在动。亦如仰天往北斗,斗柄四季变转,定然也跟地球自转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来,“宣夜说”也有了真正的根基。张载还在文中宣称,天星皆有自己的运行轨迹。但是周天星辰,皆围绕着地球运转。漫天星斗,皆因引力而存。
若是没有这条,张载的言论可称大逆不道。但是有了这条,天地似有又有了冥冥之力。为何会有气压,为何会有真空,为何会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这些都不再重要。上天还是给了这人间独一无二的赏赐,使得太阳有远有近,带来寒暑。使得气化作了万物,又生息不断,供给人衣食保暖。也唯有认知感悟天道,明了“闻见之知”,方能运用所学,通晓“德性之知”,进而排除人性中的恶,养得浩然正气。
这一套言论,从实证,到书证,再到“一物两体,动必有机”的气学经义,可谓严丝合缝,绝非《造化论》上那些单纯的算式可比。
程颐把文章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最终还是去了张府。
张载虽然已经担任了枢密院的要职,有天子看重,却仍旧住在一个租来的破院中。
似乎料到了程颐会来,张载见到人,就淡淡问道:“正叔前来,可是心有不平?”
程颐那一腔话都憋在了口中,沉默良久,方才道:“叔父只看个演法,就妄言天地,是否狂妄了?”
“格物莫不是观天地,二十丈的巨物,焉能用一叶蔽之?”这话像是奉劝,也像是嘲讽。张载并不怕旁人质疑他的发现,只因这发现,同那大气压力一般,皆是天理,不为人的意志所改。
程颐却摇了摇头:“自先贤起,无不言浑天,难不成你我能比先贤?”
这话倒让张载挑了挑眉:“《庄子逍遥游》言天色苍茫,其远无垠,《列子天瑞篇》言日月星宿皆积气而成光,宣夜说难道不是先贤所言?”
“并非儒家言!”程颐骤然提高了音量。庄子、列子皆为道家,岂能同至圣齐名?
张载的脸色冷了下来,盯了程颐许久,才缓缓道:“无有儒道前,天地就如此运转;无有三代前,天地亦如此运转。莫说吾等凡人,就是圣贤也只能观天地,不能改天地。”
“那叔父就不在乎天人感应了吗?”程颐几乎是图穷匕见了。
张载轻叹一声:“天地在乎吗?”
它不在乎。千年万载,我行我素,压根不在乎生活于其上面的万物。就算把灾疫都推倒天子的德行上,日升月落也跟世间的权柄无关的。这都不是天象了,而是“天道”,是哪个皇帝登基都无法改变的至理。
程颐哑住了。这也是他最无奈的地方。张载所言,其实并没有挑战纲常伦理。引力只要存在,只要地为日月星辰的主宰,它转或不转,又有什么关系呢?
妄图用“天人感应”恐吓遏制,不过徒增笑柄。可是这样一来,他要如何驳斥呢?费尽心思想出的理论,顷刻间被碾了个粉碎,再也无法拼凑。
程颐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再次张开……
然而没等他说出话,张载突然问道:“南山捷径,终有到头之日。毕生所学只为养望,就是正叔你的‘道’吗?”
再怎么“穷究天理”,程颐也是个未出仕的山人。只是一次制科落榜,就不再进考场,而是一心专研学问,乃至办报撰文,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图个养望,只盼有一日能走征辟的捷径。
都是研究经学的,他的兄长程颢外任地方,张载自己更是在边郡数十载,如今才进了二府。对于程颐那点小心思,又如何会猜不透呢?
程颐的脸骤然红了,似被抓住了软肋一般,张口结舌,说不出半个字。
张载见状轻轻一叹:“学贵有用,夫子当年也曾任鲁国相,笃行践履。如今你却只坐而论道,不愿看看天下生民,为君父解忧,又谈何经学二字。也罢,你回去吧。”
没有在废话,张载起身送客。程颐只觉脑中嗡嗡,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也不知如何回到的家中。枯坐在书桌前,看着一摞摞摆着的报纸、书刊,还有那篇让人寝食难安的文章。许久许久,两行浊泪顺着颊边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