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万类众生
凌雪霁看着周围围上来的一圈商贩,心里要说一点慌张都没有那铁定是骗人的。她虽不拘谨生性爽朗,小时候也喜同家丁粗奴耍作一处,但是那也是在知道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对自己没有危险性的前提下。从小到大从吴郡到金陵一路都有姐姐陪伴着她,虽然她会武,姐姐文弱,口中说的明眼人见到的都像是她在保护姐姐,只有自己的内心不会欺骗她,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依赖姐姐才对。
眼前商贩越欺越近,从小被保护的密不透风的凌雪霁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身体下意识的就要节节后退,唯独理智脆弱却坚定的支撑住她的信念,在这群商贩面前咬紧牙关愣是不愿退却一步。
春季的风拂到面上已然生出暖意,可是透过这些围着她的人群,夹杂了些许汗腥味的暖风吹在凌雪霁裸/露的后脖颈上却惹的她不可控制的打了个颤。
要说出口的话语就在嘴边,却硬生生被莫名的事物堵住,凌雪霁试探性的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连她自己也怀疑万分,“我买了这些鸟之后,你们都不要再去抓了。”
此言一出原本叽叽喳喳喧闹无比的街市瞬间鸦雀无声,就连那些关在笼中待价而沽的鸟儿也似听懂了人言,齐齐噤声。
“小姑娘你这个话说的就很没有道理啊,我们就是做这一行的,不抓鸟的话我们都吃什么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商贩的话轻而易举的激起了在场所有鸟贩的共鸣,他们大多不能识文断字,有些是祖传的营生,凌雪霁这话让他们着实郁闷,便接连出言对凌雪霁的话表示反对。
“就是啊,小姑娘生的这么漂亮说话不经过脑子的。”
“你到底是来买鸟的还是来砸场子的啊?”
……
这一番不再是殷情温和的言语,生意人打磨了数十年的唇舌在这一瞬全爆发,各种犀利尖锐的语言风暴似席卷了凌雪霁单薄的身躯,压得她终于控制不住连退三步。本就在摇摆的内心在这一刻更是倾盆以覆,从小到大没有怎么建立过的自信轰然坍圮。鸟贩们说的话一字一句与从小先生的教诲截然相反的印刻在她心里,她也和对方一样,开始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过于不理智,过于可笑,甚至觉得自己为了一点点多余的怜悯心去指摘他人谋生之本着实卑劣了些。
纵然先前有人夸了她,鼓励了她又能怎样?不过是几个朋友间私下间的善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是明白的。在吴郡过了十八年,没有受到过一次夸耀,吴郡的百姓,只知太守府大小姐凌秋泛,上至官宦权贵下至街头巷尾,谈论之间何曾有她一席之位。她学习武艺,尽情玩闹,就不代表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不代表她不会把太守府某个角落里嬉笑着的谈天当做清风无意。
凌雪霁低下头看着金陵城繁华下的灰扑扑的地面,只想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缩小到一粒尘砾,深深埋入地底,永远不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想去看别人或嗔或怨的目光。
一瞬间她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而身体的反应远比思想来的更快,第一个字说出口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哽咽,“对……对不…——”
“对。”一句温和却又不失力度的女声自后接起。
凌雪霁讶然抬眸,低垂在一侧颤抖的手被人握起,力度适中,将温柔绵和传递过来,摇摇欲坠的心仿佛就因这舒适的触感稳在了实处。
她本想对那些征伐她的鸟贩致歉,她从小惯于在熟悉的人面前恣肆笑闹,最害怕的就是这样被一群陌生的嘴脸围着讨伐,这种感觉太陌生太让人不安了。她本就意志不够坚定,自信的芽从未在她心底生根,这个秘密就连她的姐姐和父亲这类体己的亲人都不知道。
所以对方只要一个人对他产生质疑,她就会摇摆,一群人对她提出质疑,她就会茫然屈从,哪怕心里还有一点挣扎身体也会先一步做出错误的反应。方才她是要说“对不住……”却怎料曲荃竟然误将她的“对不住”当做她在问“对不对”,凌雪霁不禁抬头想要对身边人作出解释。
但是曲荃好像并不打算听她的解释,目光在眼前那群准备蓄力发起第二波攻势的鸟贩身上逡巡了一圈,凌雪霁感到手上传来的力又紧了一分。
“我夫人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
凌雪霁浑身一震,目光锁着曲荃的眸子,却见那人目不斜视,唇上挂着一抹笑意,笑容虽浅淡,却像一剂定心丸,让荡出了身体的神魂复归原位,虚浮了半天终于踩到实地的感觉。
那些鸟贩听曲荃称凌雪霁是她夫人,都是一怔,但好歹都是在这金陵街头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精,很快便开始打量起曲荃的衣着,连带着将凌雪霁上下也瞅了一番。其实他们之前便已经打量过,猜到曲荃身份非富即贵,不过确实没想到已经尊贵到了可以娶女妻的地步。但这并没有使那些鸟贩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他们贩卖的都是珍稀禽鸟,见过的富商贵人岂止百数,王侯都不少,遑论这么一个贵族女子?
何况大夏律法并没有规定不能贩售禽鸟,他们做这一行的早将大夏律例研究了个透彻,毕竟在天子脚下经商,商情永远要跟着政/情走,偷鸡摸狗的营生要做,但是摆在明面上那得都是法上行得通的。所以就算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微服私访的天子,这群商贩自然也敢就事论事就理论理。他们互相看了看,最终一个年纪最长,看上去资历最深最有话语权的一个老头站了出来,对着曲荃开了口。
“这小夫人让我们不要捕鸟,不再做这类生意。这话怎么就是对的?”他原本见凌雪霁嫩嫩的一张小脸,加上尚梳着姑娘头,以为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曲荃一声“夫人”才知这个少女竟然已是妇人,便改了口以示尊重。
见曲荃不语,这个老人眉眼间泛着淡淡疏离冷意,“二位是金陵城中的贵人,自小养尊处优,怕是不知底层心酸。这些珍稀禽鸟大多来自荒无人烟猛兽毒虫出没之地,我们每次也都是九死一生才能捕来这些禽鸟。不为别的也就为了谋个生计。现在尊夫人要断了我们的生路,难道还要我们碎了牙往肚里吞,乖乖听话?”
凌雪霁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愧疚,这老人应是肚子里有点东西,说话不似其他几个鸟贩粗鲁,有理有据,不愧是他们这些鸟贩信服的长者。但是她总是觉得这有理有据的论腔里有些问题,但至于是哪些问题,不甚清明的凌雪霁的脑袋里暂时无法寻找到关键所在。如果,是姐姐在这里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想到吧……
“所谓贵人,也不是生来就非富即贵的。”曲荃唇边的弧度更深,她的眉眼染上了漂亮的日辉,点点金光在她眸中闪烁。凌雪霁顺着本能抬头去看,心跳慢了一拍,她看着这抹笑容有些耀眼,整个人像是……会发光一样?
“人生于世,几番历于生死之间,有些人选择牺牲掉一些东西去谋求生存的机会,有些人则选择坚持内心的原则。你说你曾在险境九死一生,那么我且问你,你是做了前者还是后者?”
那老人没想到曲荃不入他的套,反过头来把球又踢回给了他,而且这次扣过来的是一顶更大,扎满了刺的帽子,不觉有些惊诧。而且自己还不能指责她说的话过于空大,因为是自己的言论先点起这一簇苗头,怎么说都是自己理亏。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面前这个锦衣华贵,面上笑如春风的贵族女子竟然不是那些寻常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
这样的人……也曾坠入险境,历九死一生?
不过这种情绪只是在心里转瞬即逝了一下,他心念翻转很快就为自己准备好了下一番说辞。
“捕捉禽鸟送给欣悦的客人不知哪里有错,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到了姑娘嘴里便成了牺牲原则谋生的丑事?”
曲荃微微侧头道:“我夫人并未说所有鸟雀皆不可捕,只是此类珍稀鸟雀十分脆弱,捕之与人徒增杀孽。冰凌雀我从前也见几个小姐家里养过,它生于极寒之地被金陵的暖风一吹病痛不断,就算有冰块降温也不及原生之地。基本上不出一月便会一命呜呼,惹得那几个小姐心碎不已。当然了就算是当时心痛的要命,过几日有了新的宠物难过也会烟消云散,只是那寿数未到就陨了命的冰凌雀又该去找谁诉冤?”
“哈。”那老头枯冽的嗓音发出一声干笑,“姑娘这番话若是什么大德高僧来说倒还有几分可信,高门大户里头日进猪羊不知多少计数,按照姑娘的说法它们又该去找谁诉冤?”
曲荃没有牵着凌雪霁的一只手缓缓背到身后,笑容犹在,眼眸深处却染上了几分晦暗不明的颜色,“若要这般说法,那为何猪羊鸡鸭阁下食之,唯独人,却不能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