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愿依稀听见米奥低声警告他:“不许这么叫我……”然后就被赶出了小船。
安息和夜愿并排站在船沿,笑嘻嘻地和米奥挥手道别,对方脸色阴沉得宛如泥土,抱着手臂渐渐远去。
“只有我们两个啦!”安息说,“今天是听虚摩提的故事,还是听废土的故事呢?”
“哎……”夜愿叹了口气,伸了伸手臂——在这个小船上他已经觉得十分熟悉舒适——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也没有主人在身边,是难得忙里偷闲的放松时光。
他一边帮着安息把遮阳棚架起来,一边说:“主人……有一位虚摩提的大小姐看上了主人,正在热烈地追求他。”
“噢?”安息眼中迸发出八卦的精光,“大小姐漂亮吗?你主人喜欢她吗?”
“漂亮……算是可爱吧,”夜愿说,“主人喜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他是说过对方年纪太小,毕竟大小姐她才十五岁。”
安息又发出意义不明地“哦~哦~”声,夜愿埋怨地看他一眼,说:“别笑了,我愁着呢。”
撑好棚子后他接过安息递来的水杯,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那位小姐对于主人很明显只是迷恋,但迷恋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而且她家现在对于主人来说非常重要,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来说,肯定是和她搞好关系比较聪明。”
就在头一天,昼司还赴宴和安娜进行了一对一的晚餐,夜愿亲手给他挑了一套相当正式又优雅修身的黑色礼服,并准备了一块榛果巧克力作为礼物。他心里明白——以果戈里家来说,主人对于安娜的态度最好是既不拒绝得太明显,也不要答应得太快。
前者自然会伤了安娜小姐的心,后者的投机意味又太浓,要是安娜小姐能够自己热情散去,并将注意力转移到别个事情上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对于主人来说,一直若即若离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反而更加有利,毕竟这位掌上明珠是快速切入老果戈里防线的最佳角度。
所以昼司偶尔会送她小礼物——那种不贵重却充满心意的东西——自然全是夜愿准备的。有时他也会带她出去吃饭,逛植物园亦或是喝下午茶,时间不能过长,保持在一个新鲜还稍嫌不够的度,并且始终有礼有节,除了看似不经意的碰触外,不做任何带有明显暗示意味的动作。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夜愿知道的,他不但知道,还是这一套计划的主力策划者——主人对于这些人际交往的事情向来不太上心,也从来没有谁需要他这么上心。
只是,当主人用餐回家、夜愿从他手中接过外套时,那种他喜欢的独特洗浴液味道不见了,变成了一种甜腻的花香,他闻了就想打喷嚏、流眼泪。
那个时候他还是有点难过的。
安息听不太明白这些复杂的利益链锁,只反问:“反正你主人不是不喜欢她吗?”
“是,但是……”夜愿望着远方的浮城,叹息般地说:“在虚摩提上,喜不喜欢很多时候并不重要,大家做决定不是按照喜好厌恶来的。我们习惯把所有的利弊全部列出来,放在天平的两端,哪边比较重就选择哪边。”
安息想了一下,说:“那‘喜欢’不也应该一起放在天平上吗?如果是我来称的话,喜欢的那一块,一定很重。”
夜愿眨了下眼睛,慢了半秒才说:“你说的很对。”
安息调暗遮光棚,叫逐渐毒辣起来的太阳稍微不那么刺眼,电子羊走到他身边,趴在了他腿上,浑身的卷毛看起来手感十分真实。夜愿忽然心里想——不知道夫人家的畜牧场里,有没有真正的羊。
安息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夜愿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安息说:“你喜欢你主人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自己暗自埋藏并以此为耻的感情忽然被这样稀松平常地说出来,夜愿一下有点无所适从。安息又接着说:“你那么喜欢他,你又这么可爱,你主人一定也很喜欢你的。”
夜愿笑出了声——被安息夸可爱的感觉好像被主人夸有钱,叫听的人哭笑不得。他说:“他和我们不一样。在他的天平上,感情是没有分数的。”
安息有些惊讶地说:“什么意思,他不是对你很好吗?”
夜愿摇了摇头:“是,但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你知道虚摩提的人怎么说他吗?说他其实不是神……不是老爷生出来的儿子,而是一个人工智能,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其实我能理解,毕竟他表面看起来完美级了,英俊又聪明,数年如一日地、不知疲倦地工作,在外人面前几乎没有显现出过任何感情——喜欢,愤怒,或欲望都没有,也从不因喜恶或情绪而左右判断。”
“但其实他是有情绪的,我知道,我见过,他从来不放纵感情接手理性做决定,是因为他没有这个特权。从出生起他就被寄予太多的期望和关注,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想要摸清他的喜好,想要找出他的弱点,他不能放松自己,不能给外人这样的机会。”
安息抱着腿,脑袋歪放在膝盖上看他,轻声问:“那样不是很累吗?”
“是啊,是很累,但是他和我们不一样你明白吗?”夜愿语气有些激动:“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机器,一个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他父亲的人——动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发展的时代也过去了,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守成的时代,注定比起先祖来说要平凡得多。于是他们只把他当做一个‘优秀的小孩’,一个‘中规中矩的继承者’,并且想方设法地从他这里挖取金字塔的一部分。”
“但我知道,主人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只是这样的人,他看起来没有心,只因为他心中存放着更高远、更宏大的东西。他不甘于这个守旧的时代,想要迎来的,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他虽然是现存秩序最大的受益者,但却鄙夷着这样的秩序;他虽然是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神子,却受够了这些以‘创世神’自居的守旧派。“夜愿越说越控制不住心潮的翻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甚至是昼司本人说过这些话,但是此时此刻,他终于能把心中最澎湃的热血汇拢到一起。
他说:“所以,我也许因为他救下年幼失去父亲的我而爱他,也也许因为他多年来陪伴我、教导我而爱他,但我更因为他这个人本身而爱他——我知道原本的他是什么样,他是有心的,只是他的心不能给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比我更需要他。”
夜愿双手颤抖,眼眶湿润,安息看着他默不作声,跪起身来把他拉进怀里,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
过了一会儿,夜愿平静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决心的吗?”
安息摇了摇头,夜愿说:“有一次,主人的弟弟惹了很大的祸,主人知道了以后十分生气,但又碍于需要维系和夫人家的关系而不能发作——他甚至不能惩罚或是说教他。当时主人对我说,要是你是我弟弟就好了。”
“我算什么东西,他竟然,那样的他竟然想要我做他的弟弟,”夜愿微笑道,“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这辈子都会站在他的身边,为他达成愿望,直到他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后,夜愿婉拒了安息留他吃午饭的邀请,重新登上了船——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近距离调查探月基地的内情,毕竟在外围观察或空中拍摄完全没有任何可靠的信息,于是夜愿这次打算强行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