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反应。一条腿伸得笔直,戳在我面前。我俯身下去,一阵腥臭扑面而来。影影绰绰的灯火里,看得到他腿上流脓的伤口。
我甚至不敢伸手去摸,又不知推他哪里才好,于是又叫:白老板!我是曹士越!
这人抽动了一下,没有立即出声。这跟我想得并不一样,我想过抱头痛哭,也不觉得自己会怕他一身的伤口脓血。我以为能跟他说得上话,能一道议论一点往来计策,谁知他已不能说话。
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摸索,一下便摸索到他软塌塌的脖子,然后是顶在墙角的头颅。
迎着光,我双手抱住白老板的头,把他的脸扳转过来……清清楚楚,他脸上鼻梁两侧,是糊着黑血的两个眼子。
几天不见,他没有眼睛了。
难怪张文笙提前就说,他不能认我了。张文笙勘察得详细,他早已经晓得了。
我连自己的头都撑不住,这就低了下去,把脸颊贴上白老板的脸孔,忍不住要爆出哭声来。这才刚张开口,身后就来了一人一把捂住我的口。我手一松,白老板的脑壳又在墙壁上咚地撞了一下。
当然是张文笙,他听见动静不好,就下来了。
白老板本来是昏沉沉的,被我扳了一下,又被这么一撞,总算醒了。我听见他呻吟,急忙又去晃他,口中叫着:白老板!白老板!贞贞!贞贞!还记得我的声音吗?我是曹士越啊!
话音未落,他倏然把嘴巴张到最大,发出了极凄厉的一声嚎叫。我被吓得心都顿住一霎,差点儿忘记了跳。
张文笙怕外面听见声响,揪住我就出了牢房。我要挣扎,他直接把我抱得两脚都离了地,在我耳边喝到:说好了的!不要婆妈不要误事!我们能救他!只是现在不行!走!
张文笙把我安然送回到自己的屋里、床上之后,我都还是一直在哭。我记得的白老板,不当是这么狼狈凄惨的。
搅和到我的事情里,是他倒霉的开始。对我来说,这一番起伏,许多经历,不过占据了人生几个月,对他来说,是一路从天上落到地狱里的许多年。
我拽着张文笙的衣袖,边哭边问:纵然我救他出来,他也看不到了,他这辈子都要瞎,我能怎么办啊?
张文笙爬上床来,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我感觉到,他将脸贴在我沾满了白老板污血的半边脸皮上,死死贴住。
然后他靠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对我念出仿佛蛊惑一样的言语。
我听见他讲: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我们拿到定位器,我们可以穿越回去!靠穿越,改变结局,改变这一切事的结果!我们可以的!曹士越,你去过未来又回来,你知道的!穿越回去,改变一件小事,就能改变一切!
是的,他还是笃信。他没有失去过这种笃信。即便付出了他老师陈虞渊的一条命,他也还是,相信穿越能改变命运。
郎心如铁。
第140章对面易春色,离心已万里
十六、
穿越这个事情真是个无底洞,一旦沾上此生都甩不脱。
其实我最初并不想穿的,我是被逼的。可现在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时时琢磨着怎么才能再穿越。
要怎样才能再穿越?要再穿越到什么时候、做下什么样的事,才能刚刚好把坏的事情变好、又不把好的事情变坏?
我曾经在光轮号的牢房里,搞不懂为什么眼前的那一个张文笙蓬头垢面、两眼通红。探望过白老板之后我根本都睡不着,眼泪顺着弄得脖子里湿了整夜。第二天揽镜自照,也是头发蓬乱,两眼哭到红肿。
总算能明白他了,无非都是意难平。
张文笙陪了我一宿,天亮时起身要走。我拉住他的手,问他:我爸有宝贝的消息如今放出去了吗?
张文笙道:按你说的,找了何老三,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迟迟疑疑。事情还是应了。
我一想到何老三盯着张文笙看无非是听说他死了想,心里就突地一落。我瞧着张文笙,他现在固然疲倦,然而双颊泛着活色……何老三必然已听说过,张副官已死。
他是真个死过一次了——而且,若我不能顺利穿越去改变这些事,他还是得要这么死……
要是抢不到定位器,要是不能再穿越,事情就会这么走下去,我要做小芳、小蕙的亲老公,我要终身熬煎在这一桩又一桩的我悔愤当中。
我又问张文笙道:他没问你怎么没死?
张文笙笑道: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是能人就当有本事不死,真的束手就死,才是怪事。
他离开后,我爸果然派人唤我去吃早饭。他将娶新妻,约莫是重现柔情,连我这个近来被禁足的儿子都可以一时得赦,跟他们共进三餐,谈笑风生。
去吃饭就瞒不住我这张哭到浮肿的脸。还没上桌,走出院子我就遇到陆小姐,虽然还没过门,妈子婆子使唤丫头已经给攒了五个,她看到我头一句也是:少帅,你昨晚上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