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一回头,就见薛岚因不知为何特别难过的样子,好像他丢的不是一支簪子,而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物什。
于是晏欺镜子也不照了,抬起手掌过去,轻轻摸了摸徒弟的脸。
“怎么弄丢的……?”他问。
薛岚因也觉得自己奇怪,明明不是多大一件事,他偏得在意得厉害。簪子丢了也便丢了,新的明明做的很是精致,比旧的那支还要好看许多。
可晏欺一摸他,他就想撒娇了。师徒两人挨坐在炭盆旁边,火势燃烧得正旺,薛岚因照例把晏欺抱到自己腿上,像当年在洗心谷读书的时候一样,那会晏欺看不清东西,不管做什么都得拿薛岚因当垫子,现在反而习惯了,他们叠一块儿贴那么近的距离,也从来不会觉得尴尬。
“本来……我只是很想你,买一支簪子,就盼你早点出来。”薛岚因道,“后来程避在路上救下了一对乞丐,簪子让那小男娃儿给夺去了,我死活要不回来,便只好白送他,权当是件玩物。”
晏欺十天半个月没跨出过大门,倏然听闻此处,便略微有些愣神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几天。”薛岚因下巴搁在他肩上,闷声道,“这会儿满大街挂着我们的悬赏画像呢,一眼望过去,全部都是。”
“闻翩鸿挂的?”
“嗯,我猜是的。”
“明知处境险恶,偏要强出风头。”晏欺皱眉道,“确是易上闲教出来的好徒弟。”
薛岚因也点头道:“是啊,还可怜了我那支新买的簪子。”
晏欺扭头看他:“念叨半天,你就是惦记一根簪子?”
薛岚因立马双手合十,作诚恳状:“也不全是,自然还有别的话……想与你说。”
晏欺眯起双眼,示意他先开口。
薛岚因清了清嗓子,想起前一阵子,无聊时与程避交谈的那一番话。
程避说他恨,怨,以及不甘。
但他天性良善,不曾见血,所以也不会拥有任何极恶穷凶的报复想法。
但是薛岚因不一样。记忆恢复之前,他可以说自己只是一张纯粹无染的白纸——及至记忆恢复之后,许多事情,就会在无形中产生巨量的变化。
因而近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薛岚因满脑子就在不断回响那么八个大字——
灭族之恨,血债血偿。
至于到底怨恨与否,他说不清楚。
“师父,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良久静谧,薛岚因忽然开口道:“闻翩鸿这样一个人……于我而言,是不可饶恕的血海深仇,没有错吧?”
程避说,他和薛岚因之间,大有不同之处。
——一个时刻都在约束,一个时刻都在放纵。
那个在约束的人,心思很明确,目的也很单纯,他抱有怨恨,却在小心翼翼地克制收敛。
而那个在放纵的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犹豫,更不用迟疑。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薛岚因说到一半,便不说了,蓦地陷入难言的沉默。
晏欺心思通透,很快猜准徒弟此刻在想什么,于是很直白地向他道:“……确实,血海深仇,罪无可赦——闻翩鸿杀你至亲,占他名讳,却至今苟活于世,假作自己问心无愧,安享天下众人倾慕景仰。”
“所以,你有没有想清楚,接下来再该怎么去做?”晏欺问,“——亲自出手,将他拽下神坛。然后像我当年一样,因着一个人犯下的罪过,失控血洗整个聆台山?”
薛岚因没太懂晏欺话中包含的意思,只感觉像在说服他勿动杀念似的,其间劝诫意味不言而喻。
“师父是让我……呃,那什么……放下屠刀,立、立地成佛?”薛岚因有些尴尬无措道。
“我没那个意思,你想错了。”
晏欺人还在他怀里,却撑着身体挺直了腰背,随后伸出手掌,拉他起身道:“……你先起来,随我去个地方。”
薛岚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跟了过去。木门刷的一声敞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即刻灌入房屋,甚至夹带着室外一丝半缕飘摇的冰雪。
眼下已入深夜,白日里幽僻无人的长行居内,彼时更添一层静谧无声。师徒两人修长的身形映在雪地上,漾着手边温暖的灯笼火光,很快拉开两道细密的影子。
晏欺牵着薛岚因,沿途走的都是平时熟悉的老路。最后一声脚步轻响缓缓顿住,薛岚因微一抬头,便见面前一块题有“苍翠”二字的匾额,待全然回过神时,晏欺已提着灯笼将镇剑台的大门轻轻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