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倌。”
天色方才朦朦,绛都一座宅邸之内,一名少女提着章纹繁复的锦绣裙摆,踩着金丝软靴,神色仓皇地冲进了后院马厩。
扑鼻而来的马粪味和马匹身上的汗腥气,让这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少女不自觉皱起了鼻子。她匆匆冲过回廊,正撞见一个青年正坐在廊下矮栏上,借着晨曦的微光看书。
他头也不抬,啃着一只泛黄的柰子,慢条斯理道:“五花,你又偷吃豆子了?熏到绿耳,小心它锤你!”说着一扬手,将手中的柰子掷了过去:“喏,赏你半颗柰,免得积食。”
“阿竹——!”少女大叫,半颗柰子掠过她的头顶,准准砸在她身后槽枥后一只枣色马匹的头上,惊得它头一昂,打了个响亮的响鼻。
青年这才抬起头来:“哦,是宁小姐。”他把书一合,从矮栏上迈下来,笑道:“小姐今日来得好早!”
“我和同伴约好要去郊外春游,来挑匹马。”雒宁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这才抬头冲他勉强笑了笑:“女伴催得紧,你快一点!”
阿竹点点头,一脸郑重其事:“三小姐要出游,那我可得挑匹好马才行。嗯,我看看……这匹太高,这匹太小,这匹不耐远途,这匹吃得太多,这匹嘛……忒丑了点!三小姐若骑着它贸贸然出门,未免有失雒氏的体统,何不再好好想一想?”
雒宁急得跳脚:“你、你——哪能苛求这里有十全十美的马儿呢!我看这匹就很好嘛!就它了——你快快给我牵出来!”
阿竹慢腾腾道:“小姐既然选定了这匹,那我也无话说。只是待我给您挑件合适的鞍具。郊外的路况不及城内,没有上好的鞍具可不行啊。”
少女心急火燎,只得由阿竹自顾自悠悠地东挑西拣,那边马厩外已然响起了吵闹的人声脚步声。二人抬头,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公卿朝服的贵族青年,肤色雪白,一双眼眸竟是碧蓝色的。他身后跟着一位华服少年,黑发黑瞳,轮廓鲜明,面目亦看得出有戎狄血统,满脸尴尬地躲避着少女的目光。
“叔父……”雒宁喉头发紧,一张巴掌大的秀丽小脸尽是惊惶之色。
雒易若无其事,微微一笑,道:“天寒露重,在这腌臜地方杵着做什么?”他示意身后的仆妇为雒宁披上裘衣:“来人,送小姐回房。”
雒宁垂着头一语不发,双脚却像长了根,在原地一步也不动。华服少年见状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阿宁,听话——”
“闭嘴!你这个叛徒!”少女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同胞兄弟一眼。
雒无恤冤枉极了,指天画地,压着声音道:“真不是我告的密!我本想偷偷给你送行,谁料半路被叔父捉个正着……”
“无恤,”雒易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惊得雒无恤一身冷汗,回头只听雒易淡淡道:“今日早朝大王会为出征劼族的卿士践行,你与我同去。”
雒无恤忙不迭应是,以恳求的目光望了雒宁一眼,迈步就朝雒易走去。少女眼睁睁看着二人越走越远,挣足了毕生勇气,大声喊道:“我不回去!”
雒无恤愕然回身。只见少女浑身颤抖,神情急切道:“回去干什么?等着被送去给代氏的夷狄吗?那些人粗野又蛮横,连裙子也不穿,喝着马血、睡的草皮,几个男人享用一个女人!叔父——你决不能把我嫁给他们!”
雒易蹙眉道:“休要胡言乱语。三姨、六姨均是狄人,你可见她们像你说得那般不堪?论礼数,你还要向她们多学学!”
雒宁拼命摇头:“不!不!叔父,我求你啦!不要把我嫁给代氏人——我才十八岁啊!”
雒易冷道:“雒璃十七岁,已生了一子一女,雒申十三岁,也已拟聘了中行氏的世子。唯独你拖到十八岁还不肯出嫁,若非夷狄民风粗犷不拘小节,我还真担心无人肯来聘你呢!”
雒宁病急乱投医,心一横道:“叔父!一女不二嫁,其实侄女我也早和人私定终身了!”她一把抓住身旁正走着神的阿竹:“喏,就是他!”
雒无恤满脸不可置信,阿竹回过神来,也不禁哑然失笑。雒易扫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他?你以为他是谁?——一个卑贱的奴隶,肮脏的马倌,连自己的姓氏身份都不能保有的无能之徒——”他冷笑着打量眼前这个粗褐短衣、满身风尘的青年。
阿竹徐徐道:“一点不错,宁小姐,小人不仅是个肮脏的马倌、卑贱的奴隶,还是雒氏家主、高贵如斯的雒易雒大人的面首。”他面上满是温煦坦然,简直是一派天真地笑道:“昨夜有幸和雒大人在厢房里翻云覆雨——”
只听“啪!”的一声响亮耳光,雒宁惊得一跳,睁大眼看着阿竹被扇得脸一偏,脸颊上瞬间坟起鲜红的掌痕来。
阿竹笑意不褪,抬手擦去唇角渗出的血色,直视雒易冰冷的眼神。
“闭嘴。”雒易收回手,冷冷道。
第5章乐此劬劳
尽管知道逃婚一事希望渺茫,但如此结尾仍是让雒宁无比颓丧。“小姐,代氏人风俗与中原不同,尤其钟爱并非完璧的女子,”沈遇竹送她回房时对她笑道:“你若是大着肚子嫁过去,岂非多附赠一个劳力?恐怕他们会更高兴呢。”
雒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是我情急之下冲昏了头,拉你下水,阿竹,你可别挤兑我啦!”她忧心忡忡,扫了眼紧跟其后的仆妇,低声对他道:“我是真的害怕!”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恐惧之色:“姑姑的尸体送回来那日,你也在场,是吗?姑姑嫁过去才几年便暴病而亡。那样健康温柔的小姑姑,好端端怎会染上暴疾呢?他们说……他们说,姑姑是被代氏人活活凌虐而死的!”她心有余悸地抓住沈遇竹的手臂,道:“爷爷在世时便总说,代氏是雒氏的心腹大患,必须加以安抚,唯有结亲才是上策。姑姑出嫁那日,我和她相对哭了一夜,没想到今日……”她的眼圈红了,“雒氏要开疆拓土,我懂,可是雒家女儿的性命,便这么卑贱吗?”
沈遇竹宽慰道:“你不要听信流言,自添烦恼。若代氏真是虎狼之徒,你叔父总也不会让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去送死罢?”
雒宁低声道:“……我不知道。叔父主持雒氏这几年,雒氏确实是一天天强盛起来了,可我……我始终看不透他!我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叔父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雒宁猛地闭上了嘴。
沈遇竹拍了拍少女的肩:“好啦,别想太多。你之前央我配的药,我配来给你便是了。你若不嫌弃,稍后我便送来。”
雒宁抬头感激地望着沈遇竹,视线落在他清秀端正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