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将城阙照亮,上边一抹白色身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从那几丈高的城墙上飘落。
四周的将士围过来向队伍正中心那人禀报:“将军,都降了,只余上边那个,是不是要跳楼啊。”
侧边另一位兵士劝谏道:“冬风萧索,将军何苦在此受寒,方才殿下着人清点过,少的不过是亓兰国最不得宠的皇室女,起不了多大幺蛾子。她若是跳下来,我等就地掩埋了事。将军请回帐稍事歇息罢!”
谢仪仰着脸,风格外刁钻,那刺骨的寒意直沁到人心里去,耳畔那猎猎的风擦过去,刀锋似的,割得耳廓直发疼。她不由微微眯起双眸,朝楼上凝望。若此时去登楼,指不定上边的人就一跃而下。
身后的副将有的不免开始嘀咕起来。一个小声说:“都降了,她老子是国主都降了,她那些兄弟也都降了,她一个最不受待见的,在这儿玩起殉国来了。”另一个说:“要殉可赶早吧,冷死了都。这大漠可真不是人呆的,白日里热得要死人,晚间又冻得这样——”
他这一语未了,忽地周遭起了小小的喧哗,将他的目光往大家伙哗然的地儿引了过去。
那白影坠下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附和着惊呼一声,立于他身前的大将军便飞身而上。谢将军本是浑身银甲,映着冷月,便显得光华四溢,又披着一袭玄色披风,只见大将军在半空接住了那下坠的白色身影,顺势用披风一裹,将她接住的那一小团裹在怀内。
谢仪堪堪落地,觑一眼披风下那双眼,紧闭着,人已经是昏晕了过去,惨白的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正沉吟,迎面伴随着哈哈的笑声来了一阵香风,是大兴朝皇族所熏龙涎香的气息。
此次出征挂帅的二皇子携着一众侍从,浩浩荡荡地过来了,旋至谢仪跟前,随手将那沾满血污的宝剑一掷。剑身着地,哐啷啷地脆响。
谢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瞅一眼地上,那血渍尚未干涸,映衬着月光,还是鲜红的,谢仪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上边犹自冒着腾腾热汽。她低眉道:“殿下。”
二皇子笑道:“杀了几个俘虏。此去路远,军粮也不够,哪里来的粮食喂他们!”
月光清冷,谢仪青郁郁的眉眼却比月光更冷。不杀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共识。二皇子的暴戾残忍,不在他父兄之下。也只有这样穷兵黩武的王朝,才在十数载内,征伐四邻,囊括天下,版图比之成帝在位时,已然翻了一番犹不止。谢仪自觉无权指责二皇子,因她手上沾的鲜血,只会比他更多。她奉旨出征,是四海之内闻风丧胆的女“战神”。她虽不曾杀降,却夺取过多少武功在她之下的人的性命?这与成人欺侮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又有何区别?
二皇子见她久不出声,心知她是不赞成自己方才的举动,嗨嗨干笑了两声:“谢大将军,此战你甚是辛苦,亓兰国国土尽归大兴所有,将军功不可没。你放心,待一回去,本王就向父皇请旨,大大赏赐于你!”
谢仪微微欠身:“此乃臣分内事。二皇子过誉了。”
二皇子哈哈大笑,咦了一声:“你抱的这是谁?”
谢仪屈一膝于地,道:“此乃一战俘,臣斗胆请殿下饶她一命。”
二皇子眯了眯眼。亓兰国皇室姓尉迟,有个叫尉迟眠的,方才点人的时候不在。本以为大漠风沙,女子都粗粝,没想到尉迟家的女眷姿色都不差,而这不受宠的老幺,竟是个国色。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准了。”
班师回朝的路上,兵士们都深觉奇特——历来只肯骑马的大将军,这次竟然破天荒要了一辆马车。
尉迟眠一直昏睡,且起着高热。谢仪怕她烧坏了,寸步不离守在她身畔,令兵士弄来凉水,拧了自己的巾帕替她敷着额头。给二殿下伴驾的太医院圣手来替她号过两次脉,叽叽歪歪背了一大篇医书,给了她几粒丸药,让她用温水研开喂她服下。
谢仪总有些疑心,那丸药先自己尝了尝,确信无毒以后,方才喂给那病弱的女子。吃下去,烧得好些,人却依旧未曾清醒,缠缠绵绵说起胡话来,说的是亓兰语,谢仪只能朦胧听懂一两句,无非是叫她爹爹救命。然则她爹是第一个降的。气节尚且不如她这样一个弱质女流。
谢仪默然不语,只拿自己的一件大氅替她盖严实些。
到了大兴边界,早过去了小半月,那一直昏睡的女子方才睁了眼,只是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马车里的另一人,缩在一个角落里,裹紧了身上盖着的那件衣裳。她怯怯的眼睛在马车内搜寻了一遍,没有找到可以自戕的利器。那城楼上的一跃已然竭尽了她短时期内能集聚的所有勇气。此时没有工具,她竟然暗暗松了口气,旋即立刻厌弃起自己来,心想:“我大概同那些人并无区别,有着一颗贪生怕死的心,一有机会便想苟活于世了。”
谢仪坐得离她远远的,盘腿打坐,运气息修炼内功心法,此时见她醒转,也不开口,只用目光睨了她一眼。
那尉迟眠道:“我认识你,带兵的就是你。”
谢仪也不答言。
尉迟眠又想:“这人很厉害,虽然她也是我的仇人,但是我就这样找她寻仇,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了这残生。她既虏了我,自然也虏了我姊姊她们,无非是想进献给他们兴朝的皇族做奴隶,这倒也好,我进了他们的皇宫,就杀他一两个皇子同归于尽,也算报灭国之仇。”
金銮殿上,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一拨一拨地下来,先是二皇子,次是大将军谢仪。谢仪请旨道:“金银珠宝,还有食邑,陛下都已赏赐太多了,此次,臣想请陛下赏臣一样……”
不待她说完,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已断然接口道:“爱卿快说!此乃谢爱卿初次与朕开口,朕定当了却你的心愿。”
谢仪于是说要那带回来的唯一一个俘虏。
这事皇帝已然有所耳闻。随军带回来的,是由亓兰国地位很低的妃子所生的一位公主,不成气候的,也没有任何给她撑腰的外戚,那也就只是个战俘而已。谢家忠臣良将层出不穷,尤其谢仪与她的父亲,近年为大兴南征北讨,委实功劳匪浅。谢父病退,不再出征,只挂一个兵部侍郎衔颐养天年,因谢仪征战有功,去岁加封她老祖父为定远侯。谢仪虽十七八的年纪,做一军主帅也总有十七八次了,这些年她清心寡欲,对任何赏赐都是淡淡的。难得她肯开口要些东西,皇帝因笑道:“朕还以为爱卿要与朕要什么稀世奇珍。如此小事,朕岂有不允之理?朕只愿爱卿开怀。”
一旁的二皇子轻轻嘶了一声。
谢仪回府,嘱咐人将一间客房收拾出来,给带回来的小姐住,“不要有利器,绳索也都不要有,再你们着人看着些。”她使的人都是用老了的,最懂她的心思,此时听她如此说,也都立时会意,自去办妥不提。
谢仪这一间将军府,乃是独立的,她的祖父与父亲有另外的住所,她此次出战,约略过了小半年,自然要先去拜见了长辈才好回来安歇。再回府来已经是半夜,她照例在睡前要读半个时辰的兵书,故而仍旧在书房迁延着,烛台上点着几盏烛火,昏黄的光焰摇摇晃晃的,不多时有人来禀告,说是那一位小姐不肯用茶,也不肯吃东西,更是一句话不说。
谢仪翻一页书,淡道:“无需理会,且饿她两顿。”
婢女诶了一声,要走,却又听谢仪道:“慢着。”故而她慌忙回身,屈膝道:“大人。”
“吃不吃随她,东西你们照送,看着别把碗碟摔碎了割脉。”谢仪的眼睛依旧盯着书。
然则过了两天,到了第三日的中午,依旧是那绿衣侍女,叫翠珠的,慌慌张张来回禀:“大、大、大人,这已经几天了,那位还是水米未进,她只怕打定主意要绝食了,这会子我瞧着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