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阑珊,云鹤仍执笔著作文章。半月前,会试考卷呈送至司礼监,皇上让他一一阅过,集思广益,也是让他多做参考,再来是为皇上选拔亲信人才做参谋。他忙里抽空,细细读了,从中发觉许多新颖宝贵之处,本朝科考现已几乎有了固定模式,许多考生为安全上岸,只拿古人名仕作答,鲜有因时而宜,只偶或有初生牛犊,文从时入,见解独到。他阅后心有所想,获益匪浅,便又废寝忘食,钻研起来。
此前,田地税赋,油米茶盐,改革实行,皆已缓缓走上正轨。却也不能一一顾忌其隐患,朝中小人多权,俺答时而挑衅,沿海倭寇入侵,外来葡萄牙人也蠢蠢欲动,桩桩件件,内忧外患。
侍者轻轻剪掉烛花,低声提醒:“王爷,夜已深了,您还是休息吧。”
云鹤抬头,天已黑尽,宫灯已灭。他看看侍者,才发觉已不是白日伺候之人,亦只说:“最后一段,你叫人把水备好,我一会就去。”
侍者领命,又问:“王爷需要用膳吗?”
云鹤低头继续书写:“不用了。”
回房内,侍女已将汤池备好,他确也疲乏,泡了好一阵,迷迷糊糊似睡着了,隐隐听见嬉笑之声,眼前有一人影,玉树临风,俊朗潇洒,离他渐行远去,他欲去追逐,却越落后,心里害怕,猛然醒来。
原是梦。
云鹤穿好衣物回寝殿。侍女铺床,闻见他步伐声,转过身来伺候。
云鹤见她只着一件丝制斜襟睡袍,单薄得紧,关怀道:“夜里凉,多披件外衣,当心着凉。”
侍女脸颊忽泛红,低声道了谢,说:“奴婢刚换了被褥,恐还有些凉,王爷是否需要拿炉子烘一烘?”
“不了。”云鹤实在有些疲倦,伸直手,任侍女宽衣。侍女的手在他腰际解宫绦,似摸不着般磨蹭了好一阵,他未责怪,待侍女双手解开他衣襟,缓缓在他胸前抚摸,欲往ru头去,他才明了,强压下怒气,警告:“毓秀,你也是书香门第,当知女孩子应当矜持。”
搭在他胸上的手忽然一滞,噗通跪下:“王爷恕罪,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云鹤垂眼看着她,面色冷漠,知她平日安分守己,其中定有缘故,便也不为难:“你起来吧,不怪你,明日我自会去同皇上说明,日后你小心行事,别让人拿了把柄,从今天起,不用睡在这里屋伺候了,搬到隔壁去吧。有事,我自然叫你们。”
侍女道了一声是,转身去收拾被褥,云鹤见她孤身一人,终有不忍:“罢了,明日再般。”
他自顾躺下,侍女静静将烛火扑灭,空荡的屋内便弥漫着孤独气息。这一年以来,皇上三番五次明示暗示给他赐婚纳妾,他一一回绝,偶尔有民间的消息传进来,他待在皇帝身旁直到皇帝下令逐他。他别无他法,只能靠这样的方式知道小梅的消息。俺答时而侵犯大同,他带兵出征过两次,一走一两月,便也不知民间消息如何,待再回到宫里,传来的又是别的消息。青萧封了将,时常出征在外,他身边真的便也一个知心人也没有。
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太孤独。朝堂上他鸿途已展,战场上他亦可纵马驰骋,他的人生多少人梦寐以求,拼死追逐。他不能妄言这些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为儿女私情江山可抛,他有自己的责任,但他也希望可以时常见到他,知道他一切安好。
第二日,他便向皇帝言明,自己心无旁骛,只愿将诸多改革后续整理清楚。皇帝面色泛怒,仍将此事搁下。
日月交替,秋风乍起。
殿试已毕,状元金榜,锦上添花。
俺答再退,大同复守,边境安宁。
澳门抗战,敌人败返,沿海告捷。
百姓丰收,硕果累累,五谷丰登。
琼林玉宴,歌舞升平。
天子眉开眼笑,百官附笑连连。
云鹤起身,独自往空荡的石阶去,那是他见到小梅的最后的一眼,一个模糊的背影,从此,伊人不在。
悦耳钟鸣一曲一曲从他心内激荡过,高阳炽热如火,将这红墙碧瓦照得情深义重。
皇帝的口谕又传来,严家毓秀蕙质兰心,若高密王有意,可册为王妃,一同归故里。
云鹤直直跪着,不愿。
皇帝拂袖离去,又留下他一人思过,连伺候的人都全部撤走。
十日,他不得踏出院门一步,监禁致死,终是从这里开始了。
无有案牍再送来,也无改革传他参与,只有一日日的传话者,问他是否领旨。他一字一句:“求皇上疼惜倚封,莫再强求。”
越是闲暇,越是思念,杳无音信的小梅,已经半年未有消息传来,他去了哪里,又或者结识谁人?有无伤痛,又或者欢乐与否?
秋雨绵绵,湖畔的树叶已经开始飘落,散在湖面上,凄凉又绝望。
这样的日子,余生,还很长。
有侍者似飞鹰一般从高墙跃下,将一封信交到他手里,便又跃上高墙,不见了踪影。
他拿着信,心如同湖面抛进一块巨石,砸碎了满湖平静。
是小梅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