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缓缓睁眼,抚着肩膀坐起来,先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王爷您昏迷不过半个多时辰。”
云鹤看了看身旁两人,问:“他们没事吧?”
“贺先生说都是皮外伤,过一阵应该会醒来。”
云鹤未说话,进来一人低声说;“王爷,我们把姑娘带回来了。”
云鹤惊讶看着他,似听见奇迹一般,把人带回来了,也许是她自己走回来的。他疾步出屋,却又被迫停步,院子里的简易木凳上,只盖着一块已经沾满污渍的白布,并没有雨墨的身影。
可就是这块浑身污渍的白布,将那个白洁的刚烈女子盖住了,从此,看不到月亮,看不到太阳,看不到人间的一点一滴。
云鹤犹如痴傻一般,迈着千斤之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他嘴里呢喃:“雨墨。你说过不会再在我面前倒下去的,”你说过你会顾惜自己。他已说不出话,到她面前,缓缓跪在她身旁。那块白布依旧静静的盖在那里,没有因为他的到来有一丝起伏。云鹤缓缓伸手,想揭开白布下的真实面目,他还心存一丝侥幸,未见其面或许就不是本人。手碰到冰冷的白布,他的心就越冰冷,冷的像是被冻住,无法思考。
亲信沙哑着嗓子唤:“王爷,留姑娘美丽的走吧。”
夺眶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滚了下来,云鹤欲揭开白布的手愣在半空,他低声抽泣,痛得撕心裂肺。
泪海翻涌里,他仿佛看到第一次她盈盈走来,他忍不住夸她:“雨墨,你真好看。”
她笑说:“那王爷会因为我好看而娶我吗?”
他说:“娶了你你将来就变成黄脸婆了,我想永远都让你这么好看。”
她笑的眉眼温柔:“谢谢王爷,我记得哦。”
“记得,我记得。”云鹤低喃,越是回忆越是心痛,那白布掩盖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容,要留她美丽的走?他捧过身侧她血痕累累的手,有一根细刺扎进了肉里,他轻轻为她取出来,就将那只手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捧着,就好像她还是在自己的庇护下……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默默站着所有幸存下来的人,哀痛致敬。为那些奋不顾身的烈士,为那些英勇不屈的灵魂。
喘息之间,已在此逗留了三个时辰,时间一点一滴从这个无形的沙漏里漏走,还有众多百姓等着他去庇护。木板拼凑的简易棺柩已经下葬,众人轮班休息最后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直向皇城。
云鹤握着那支银光灼灼的步摇,沉默坐在廊檐下。远方的天空并未有任何变化,仍旧黑暗无边。而远方的皇城,远方的皇上,和远方的百姓却正在和敌人较量,无限江山,失时容易守时难,短暂的太平却要无数的生命去填补……
小梅缓缓向他走近,看着他手里的步摇,眼里又含了些悲苦眼泪。他到此刻都不愿意相信,那个不争不抢温文淡雅的女子,就这样离开人世,再也见不到了;那本该大好的年华,如此香消玉损。
“你打算如何?”他颤声低问云鹤,云鹤看着手里握着的步摇,黯然的眸中忽散发出无限恨意,恨恨道:“即刻回宫。”
小梅升起一丝苦笑,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他只是太乱了,从白河镇只此,太多的人为了抵御外敌而牺牲,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那些触目惊心的场面像一场一场的噩梦,让人无法安生。他有时在想,如果皇帝能够多勤勉一点,如果大臣能够再团结一点,如果大家都能居安思危一点,是不是就能够避免这些战乱?
没有如果。
一切都晚了。
“你怪我吗?”云鹤低问,仿佛在同小梅说话,亦仿佛自言自语。
小梅沉声道:“我不知道该怪谁。”
“对不起。”云鹤低沉着嗓子,“是我没用。”
小梅强装镇静,问:“是真的没用还是你觉得这样才会有真正的机会?”
云鹤忽然颤抖着落下泪来:“我和她都知道,这是职责,是责任。”
“云鹤,我们真的不一样。”小梅泪眼婆娑,这已经是第几次他这么觉得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每接近真相一分,他就更心疼一分,他喃喃道:“云鹤,你总说你喜欢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可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情吗?雨墨那样为你,刀山火海,无怨无悔,连生命都在所不惜,最后只换得你一句‘职责’,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吗?她的付出不只是职责,而是一颗心,一片情。”
云鹤缓缓抬头看他,低问:“小梅,你要我如何呢?我也是一颗心,也甘愿为所在乎的人事赴汤蹈火。”
小梅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痛:“这不是理由,云鹤,你以为的感情都是理所应当,我以为的感情却是情真意切,你不懂。”
“我是不懂,”云鹤弱弱的声音传了来,他好像已经泄了气,没有力气再分辩什么,却也无处申诉,只能在小梅面前,言语无忌。“我不懂,不明白我还有皇上,不明白我是身负重任的大将军,不明白自己还背负着整个天下的安危,更不明白大明的江山只在我一念之间。我无法像你们一样随心所欲,我也不该置雨墨的生死于不顾,我更不该让任何人丢掉性命。可是我能怎么办呢?玉玺在我手上,兵符在我手上,大明的存亡黎民百姓的生死都在我手上,我不敢放弃他们,我也不能放弃,天下存亡与我苟且偷生相比,孰轻孰重。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啊,小梅,你明白吗?”
他那样恳求的眼神,他那样急切的想让他明白,他又于心何忍?
“我不想明白。”小梅气若游丝且冷若冰霜的话脱口而出。他转身,脚步如此沉重的迈开,就像要带走一切感情。他不想明白,什么天下,什么江山,他只是个爱唱戏的凡人罢了,生老病死,平平凡凡,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也就够了,才不想去想那些国仇家恨。可是,他又岂会不明白?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中,几十万大军正一步步攻打大明江山,眼看着一座座城池成为别人的领土,他又怎会不痛心,不在乎?可他不是离歌笑,没有大局为重,不顾小我的大义凛然;他也不是柴胡,天塌下来一样安之若素;他更不是云鹤江山和百姓才是一切。他只是贺小梅,那个“胆小怕事”的贺小梅而已,他到底是个凡人,有着小小的私心罢了。
夜寒,更深露重。无月无星,寂静无声。但风一过,树叶便窸窣作响,叶子上的湿气凝聚成露珠一颗颗滑落,打在另一片叶子上,哒哒,清脆入耳。
小梅独自漫步,他不知心里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悲,为何悲?为雨墨而悲,还是为自己的心而悲?忧,又为何而忧?忧国忧天下,还是忧云鹤会身有不测?又或是迷茫?爱得是谁,该还是不该?他分不清楚,就像这夜色,风一吹就打破了宁静,百感交集,何处是出路?
抬眼看远方,黑暗一片。他缓缓垂下眼,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无意中碰到腰上的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