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川听了这话,没有言语,他知道神仙来自远古,经历过的事情不是他这些后辈们所能想象的。蒲川默默地给神仙穿好最后一根腰带,帮他把后裾抚平。
再一抬头时,神仙正挽起自己的头发,盘了一个髻子在头顶,拿簪子别住了,怔怔地望着镜子。镜中煌煌一片明光,他满头的白发如远山的大雪。
忽然有种浓烈得如同陈年窖酒的感情就从心上淌过去了,仿佛一尺绢素上漫卷的桃花灼灼盛开。忽然有泪水从他脸颊上流下,像是冰海中的大鱼,穿过成群结队地鱼群,逆流而上。
这么多年了,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仍然没有忘记她。
神仙突然头疼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忘记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蒲川见这不食烟火的神仙居然哭了,一时吓得手忙脚乱。这时伏羲正从门外走进来,堪堪照在镜子里,一下子与神仙对视。
神仙愣了一瞬,眨了两下眼睛,抬袖擦去面上的泪水,淡淡笑了一下。伏羲看到了神仙的动作,别开了视线,悄悄皱了一下眉头。
自从神仙来了之后,他就觉得哪里不对,脑子里时常恍恍惚惚,模模糊糊的好像要想起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
神仙看他的目光也是怪怪的,瞧得伏羲浑身不舒坦。神仙叫他老朋友,可他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曾经有这么一个朋友。
伏羲没有多想,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中叠好的衣裳,对蒲川说:“衣服我都买回来了,等会儿换上吧,时辰差不多我们就该走了。”
蒲川应了一声,拍拍膝上的灰尘,绕到屏风背后去换衣裳。神仙站在镜子前端详,摸着他白银錾乌金的领扣,若有所思的样子。
伏羲经过时瞧了他一眼,没有多停留,转身推开房门准备要出去。
“等一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神仙突然开口问。
伏羲停下脚步,他穿一身赭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带子绑了,梳在脑后。伏羲闻言转身去看神仙的背影,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与仙人有什么交情。”
神仙没有转身,扶腰看着自己前襟绣着的荷花与风筝,转过视线去看镜中的倒影,笑道:“你是不是能看到琥珀里的景象?”
伏羲瞳孔一缩,这个来路不明的神仙怎会知道这个事?
神仙觉察到了伏羲面上表情的变化,也没有点破,只是闲闲地说起:“你连那个都看到了,居然也没有想起我,真是令人伤心。”
伏羲抿紧了唇,默立着,不置一言。
神仙背着手转过身来,即使他睡觉睡得糊涂了,可他那满身的贵气仍然难以遮掩。伏羲不卑不亢地迎上神仙的目光,光影一晃,虚实交加。
神仙掩着半张脸面笑,眼尾有微微的桃花色:“没想到一觉醒来,我记得的那些人,要么已经须归去了,要么就不记得我了。真孤独。”
神仙是真的觉得他很孤独,心中陡然有点彷徨和惆怅,他刚才哭过,眼眶还有点润润的红色。
蒲川这时穿好了衣服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二人站在门面对立着,神仙一头白发熠熠生辉。
“仙人您能不能把眼睛遮一下?“蒲川再次问,捞起旧衣裳搭在手上。
“好啊,我喜欢翡翠色,那就变成翡翠色吧。”神仙开怀地笑,把孤独的情绪全都藏起来。
“我们去王府。”蒲川拉起伏羲的手,推开门走出去,“伏羲你就坐我的马吧,我带着你稳当些。”
伏羲看着他的眼睛笑,暧然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蒲川带着一个神仙还有他的徒弟到达广陵王府门前时,已是日暮。余晖从石板路上铺过来,朱轮车马自王府门前经过,一棵小叶榕沙沙作响。
起初王府的总管并不同意让他们进门,蒲川便把神仙推上去,说:“草民慕名前来,特意为王爷带来了一尊活神仙。大人,您且掌掌眼。”
神仙没听懂蒲川在说什么,只见得老迈的总管走近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神仙觉得这些凡人怕是没什么眼界,便挺直了身子,绷起下巴,作出尘样。
蒲川心里暗暗地笑,他早前花了不少钱神仙置办行头,为的就是能让他看起来更那些庙堂里的神像一样,威风凛凛,凡人俯首跪拜。
老总管不好糊弄,上上下下看了不少眼,愣是每一句准话。蒲川在后面用手指顶神仙的腰,提醒他做些事情来。
神仙被搞得烦了,蹙起眉头,拢袖垂眸看着老管家,一双翡翠眼睛霎时变为了异色,灼灼的,通透的,看上一眼就令人生畏。
老总管吓了一跳,退后了三步,拱袖请蒲川一行进门。神仙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满足的神色,把眼睛变为翡翠色,甩袖踏步而去了。
总管把蒲川带至殿前,殿上房门紧闭,里头却是灯火通明。总管说昨天府里来了一位道长,这会儿王爷正在与道长对弈呢。
神仙撇了撇嘴,神情变得黯沉起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等人。
总管觑觑神仙的面色,被他凛了一下,斟酌了两下子,还是提袍上去禀报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殿门才打开来。年轻的王爷披着孔雀罩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道士。
道士梳一个髻子,木簪子别着,无甚出奇。穿着半旧的道袍,袖子已经磨破了边。腰间挂着酒葫芦,里头酒声晃荡,跟他的眉目一样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