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符看着广阔的水面,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好像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从中国不齿的蛮夷之人,践祚称帝,连灭数国而统一北方,与南梁划江而治。带甲百万,楼船千数,蹈中原,临长江,何其雄也!而身死国破,只不过用了短短一年,至今想来,仍觉恍然如梦。
“王上富于春秋,何出此皓首老翁之言?”
刘符闻言,感慨顿失,回头看去。王晟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在一处,朗声道:“始皇虽殁,百代皆行秦政;汉武虽亡,至今国人自称为汉,自今而后亦复数千年,未必断绝。秦砖汉瓦,早已无处可寻,臣今日却能与王上共论秦皇汉武故事。故而铭功于石,未必恒久;人生百年,未必须臾,身虽死,亦可垂名于竹帛,称述于后世,万载如生,何来物是人非之感?如今天下纷乱,中原鹿肥,王上志在九州,欲建功名于当世,但选贤任能,厉兵秣马,必能混一四海,成就大业!何能感慨天数,出此丧气之言,令人闻之气短!”
刘符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哪还敢有伤春悲秋的想法,讪讪道:“我……我之前也就是说这个太液池修得真漂亮来着……景桓,你以为如何?”
“皇家林苑,凤阁龙楼、亭台水榭,自然蔚为壮观。”刘符闻言松了口气,连忙大点其头,却又听王晟道:“只是王上若耽于此道,长安宫便真要不知落入谁手了。”
刘符扶住头,仰天长叹,想着干脆把王晟推下去算了,但到底没有实施。不知何时起了风,打在脸上生疼,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转脸对着王晟讨好地笑道:“景桓!我方才所言,实戏言耳!景桓莫要放在心上。”
王晟垂首道:“是。”
刘符见王晟这副恭顺之态,重重咳了咳,这才感觉扬眉吐气,他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一变,指着池水对王晟神秘道:“景桓,你看我这太液池比你府中的小水塘好吧?”
“臣自不敢与王上相较。”王晟有些奇怪,不知道刘符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刘符一笑,“那你那个小水塘里死了几条鱼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王晟这才明白刘符的意思,无奈道:“是。”
“就是嘛。”刘符十分满意,重又将手背在身后,“你若是喜欢鱼,我一会儿让人从这里面捞几条,给你送到府中去。”
“多谢王上美意,臣已经买好鱼苗了。”
刘符点点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府中原先的鱼太蠢,这次的鱼应该没那么贪嘴了,而且没准长得更漂亮。”
王晟无奈地笑了,不禁偏过头去看刘符。刘符头皮一麻,每次王晟长时间地看他,眼神必定严厉又毫不退让,目光灼灼,让他常有自惭形秽之感。这次王晟盯着他这么久,眼里居然含着笑,也算是十几年来头一遭了,但他毫无欣喜可言,反而觉得提心吊胆,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他这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了?
刘符惴惴道:“景桓看我何意?”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晟却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脸色倏忽一变,忙垂下眼,“王上恕臣失礼。”
“无妨无妨。”刘符摆摆手,大大松了口气。他这么多年真是被他家丞相给骂怕了,被盯得时间长了一些就草木皆兵。
他们两个一齐转向池水,静静地看着水面皱起又展开,一时无话。过了一阵,刘符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头看去,只见天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出。忽然,他右眼一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进了眼中,随即冰凉的感觉传来,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东西便不见了。刘符转头去看王晟,见他左眼漆黑的睫毛上落了一片白屑,王晟却仍愣愣地看着水面,恍若未觉。刘符伸出手,食指从他睫毛上拂过,将那片白屑轻巧地带了下来,王晟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后一把握住刘符的手腕,眼中好像涵着一汪墨,直直地看向他。
在刘符的印象中,王晟总是或严厉,或温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陌生不已。他轻轻一转手腕,王晟便松开了手,神色莫名地又道:“臣失礼。”刘符也又道:“无妨。景桓,刚才你眼睛上有东西,我帮你弄下来了。看,就在——”
刘符对着王晟举起食指,却见指腹上空无一物,他愣了愣,随后笑道:“景桓,下雪了。”
第26章
“景桓,下雪了。”刘符笑道,过了一阵,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露出些疑惑,“我还没换棉衣,今年这雪来的过于早了。”
“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天时忽变,王上应当有所提防。”
刘符抱臂于胸,嗤笑一声,“年年都要下雪,不过是今年比往年早了一些,景桓不必大惊小怪。前些日子稻谷都收了,现在地都荒着,瑞雪兆丰年,我看这场雪是好事。”
王晟皱着眉,显然还是不太放心,但也知道天数一说不能服人,就没再说什么。刘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的手走入亭中避雪,“景桓,你不知道,前一阵谏议大夫还和我打赌,说今年的雪下得奇怪,还说关东必有大乱。要是下场雪他们就乱了,那我可真是盼着年年都早点下雪。”
王晟心中一动,“王上,此人所说,未必没有可能。”
刘符哈哈大笑,“我的好丞相,你怎么也和看星历的侍诏一样了?来,喝点热茶。”太液池并非只有他们二人,他们两个在石亭中方一坐好,宫人便捧上热腾腾的茶来。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地落入池水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衬得太液池也如一大碗热热的茶。刘符吹着茶,扭头见王晟已经开始喝了,想起李太医的话来,叫来宫人吩咐了几句。
王晟忽然放下茶,问道:“王上曾说,班师之时洛阳那边便下雪了?”
刘符点点头,“对啊,我和谏议大夫就是那时候打的赌。”
王晟站起身来,走了两圈,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病糊涂了,当时怎么没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脚步,跪坐在刘符面前的坐席上,紧紧盯着刘符,“王上,长安的稻子收了,洛阳半月之前便下了初雪,洛阳的稻子收了吗?”
刘符一愣,慢慢道:“景儿的信中并未特意言及此事……想来洛阳那边应该抢收了晚稻,不至于闹灾荒。”
“洛阳半月前便下了雪,那长河以北呢?”
刘符神色一变,霍然站起,“赵国!”
“王上!赵王发书求援!”刘符话音刚落,便听宫人来报,刘符忙拆开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哈、哈”地笑了两声,将文书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赵国灾荒,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