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痴沉吟道:“他那时已经身负重伤了吗?”
当年的一切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放映,柳十七道:“好似的确呕了血,后头几日我替他拿药,送了吃的。他说与我有机缘,要将‘自在无相功’传给我,助我疗伤,还说如此才是普渡众生。然而……那天他传完最后一句口诀,还不等我悟透就圆寂了。”
他说完这些,心口微微刺痛,仰头看坐在榻边的段无痴。
对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眉角抽搐,好似极力压抑着情绪。段无痴半晌没动,几个悠长吐息后睁开眼道:“多谢,我大概心头有数了。”
柳十七敏锐道:“是你的同门想要赶尽杀绝么?”
“不是你能干涉的事了。”段无痴道,眼底一抹阴狠转瞬即逝,“我还真当他不会痛下杀手,岂料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还是容不下师父——”
柳十七:“谁?”
段无痴不知是心大,还是觉得此事并不有辱门楣,斟酌片刻后道:“你知道南诏菩提堂,自然也当明白菩提堂与大理皇室联系密切。”
柳十七点头:“段氏,我知道。”
段无痴道:“菩提堂原来名为天英堂,本是段氏的近身护卫。因段氏历代笃信佛教,内功又以阳刚为主,在前几代首座皈依佛门后,逐渐成了佛门的附庸。首座向来在大理地位尊崇,备受器重,时间久了经常在朝政中搅弄风云。”
南诏离中原太远,虽已经称臣纳贡,但仍旧与天家各自为政。这事柳十七知道,他向来不关心政局,这时听段无痴谈论,不由得郑重起来。
“我父王死得早,如今即位皇帝的是叔父,他与我所想一致,不能任由僧人干政。佛门讲求出世,但他们在大理几乎能一手遮天!”段无痴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于是我少时便自请入了菩提堂,苦修数年功法大成,想与叔父一道革除佛门对朝政的干涉。”
“但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拜在师父门下,他向来不拘礼法。因这一点,我尚不知他其实站在叔父一边,对他颇有成见,却也通过与他相处,注意到菩提堂隐隐有了两派对立之势……”
柳十七接口道:“是慧慈师父和想要他死的人么?”
段无痴毫不讶异柳十七猜到,颔首道:“对,另一边就是首座师伯。他父辈是段氏的没落贵族,因犯了大罪被废爵位。段氏从来没有等闲之辈,他想东山再起。”
从未知道佛门之中也能有争斗的柳十七惊讶了,他能想到这些对立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一派主张出世再不涉足红尘,另一派却暗藏野心企图篡位,这样下去当然非你死我活不能解决。
想必后来无非是段无痴韬光养晦数年除掉首座,清理内外威胁巩固叔父皇位。之后他想起被迫远走中原的师父,下令寻找却为时已晚。
段无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伯的人终日在暗处监视,我只好装作醉心武学,来中原耽搁数年,与各位高手比试,让他放松警惕。回去之后,矛盾已经无法调和。师父不忍同门相残,含恨离开大理,走时送我前往苍山深处。但我知道他……他一心只想皈依佛祖,渡众生于苦难,把自在无相功光大……”
柳十七疑惑道:“你的师兄弟们呢?”
“呵,”段无痴自嘲般笑了一声,“全被师伯赶尽杀绝了,我师父离开大理时,他这一脉就剩我一个徒弟。”
柳十七经不住思念慧慈当日样子,他最后的时日一定极为痛苦,却还忍着传完功法口诀才圆寂——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却对柳十七倾囊相授。
是为大义任侠,不过如此。
“你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我不会对你如何,也不勉强你做什么。”段无痴道,“只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诉那些中原人,菩提堂虽然坏了面子,也不能任人说道!”
原来菩提堂因僧俗之争已经四分五裂,留着的首座不过是个壳子?
慧慈当日说“乱世将至”,何尝不是预见了结局。
南诏的事他管不上,二人相对而坐,共饮一壶茶后,柳十七才得有机会问他溺水始末:“段大侠,你……你为何会在余杭救了我?”
段无痴瞥他一眼,似乎很看不上他憋了这么久才问这事,无奈道:“我和门人追查师父足迹到了余杭,昨夜我在渡口附近徘徊,听见争执,躲在暗处看了看,就是你和那个……你师兄想乘船逃走,但你被推下水。待到那些人走了,我手下的人把你捞了起来,还好时间不长,你还有一口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