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含着歉意目送左使的背影出去,他知道萧东河待他是真心的好,他们的相识相知从不牵扯这些沉重的纠葛,他本无意让萧东河最后这样难受。
片刻的安宁,在初春的清晨弥散。
随关木衍进来的年轻药人打开了针匣,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硬针来,针尖寒光森森。那药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忍着恐惧开始点火烤针。
室内越来越亮了,关无绝坐起来,望向关木衍。
护法眼底隐隐浮着心疼,轻声叹道:“……老头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德性啊。”
关木衍只是摇头。
关无绝静静地望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眸底哀色渐浓。他忽然很想问一句“是你么”,可出口的却是一句半玩笑的:“你还行不行?要么待会儿下针我自己来啊。”
老人的唇蠕动着,耷拉着满是皱纹眼皮,似乎也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别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吱嘎……
门又开了,几人闻声转过眼去,均浮现出些许讶异之色。一直没吱声的温环站起来,垂首唤了声“老教主”。
门外一袭墨黑的烛龙袍,竟是云孤雁走进来。他的脸色很差很差,像是蒙了层灰,显得憔悴、衰败、颓废、苍老……没有丝毫神采和生气。
可他还是来了,沉默着走进来,走到关无绝身前,俯视着护法。
关无绝就抬头冲他笑,柔软下来的眼眉沐在碎雪似的天光之下,亮而清晰,“老教主,您也来送无绝么。”
他有些意外,或者说惊喜。他还以为刚在刑堂死牢闹过那一遭,以云孤雁的脾气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来看他的。
当初是云孤雁将他带上这条路,最后由老教主看着他赴死,这叫有始有终,护法觉着甚好。
可是云孤雁却没什么反应给他,关木衍与温环也不说话,都是阴着个死气沉沉的脸。
那个药人已经将取血针处理完毕,正吱呀呀、吱呀呀地将那冰冷的取血铁床放下来。随后他向几人行了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本已经再度躺下合上了眼,他渐渐神思松弛,似要昏睡过去。可迷迷糊糊地感受这屋子里这丧礼般压抑的气氛,怎么想怎么觉得放心不下。
于是,关无绝还是无奈地强打起精神,睁眼半侧过身去。这动作令他更添痛苦,护法薄薄地喘息着,强撑起认真的神色对云孤雁道:
“老教主……您也听无绝一句。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过去的事,莫要再闷在心里了。”
乌发铺散在榻上,映着几近雪白的脸颊。关无绝仍是牵起虚弱的笑容。明明已经没力气了,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硬撑着笑。
“……您呢,往后对环叔收收脾气……对少爷和小姐也莫苛责了,尤其……好生疼着教主。教主他……他性子太冷……总得要个人给他暖着……”
“待逢春生解了,日子都会、都会……好起来的。咳……您和教主的余生……还长着呢,要……慢着些走。行吗?”
他明明已快连呼吸都续不上了,眼眸却宁静而清明,晕着光华;明明自己都将要死了,却一遍遍地柔声劝着罪魁祸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说要好好儿走这余生。
最后,关无绝吃力地伸手勾着云孤雁的衣袖,恳求似地问:“……行吗?”
云孤雁仍是阴沉着一张脸,默然以对。
两人互相凝视着,老半天。最后还是关无绝松了手,苦笑着躺回去,“……算了算了。我都要死的人了,您还不给赏个好脸。”
云孤雁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转过去对关木衍说的:“取血罢。”
关无绝被扶上铁床。
他解开衣衫,身上纵横的伤疤暴露无遗。
护法看向关木衍,语调轻淡道:
“给我调一杯醉仙乡吧。”
当年他还是阿苦,十五岁,为了求一丝生机,宁可清醒着忍受穿心之痛也不肯喝迷药;而如今十年过去,再次坐在取血铁床上,关无绝总算可以选择让自己死的松快些。
可是等那一小杯药真正摆在关无绝眼前,他端起来凑到唇边,还是踌躇。
他想着云长流,想着那些岁月,还是舍不得。
关无绝蹙着眉,沉吟半晌还是把醉仙乡放回案上去,摆手道,“……算了。”
他苦中作乐地寻思:都疼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铁床冰冷的机关扣上关无绝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