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阿香这样说,他又迷惑起来:为什么说着不会伤害自己,她却看起来这样难过?
“我只是知道了,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他隐隐想起自己初见她时的场景,十多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可她青春容颜依旧,半点不见衰败凋零。
“我做了好久的准备,终于打算向他坦白身份。”但是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个机会,因为在她出门采药的空隙里,有妖怪觊觎活人的血肉,袭击了留在家中养伤的他。
因为有相熟的小妖怪冒死来报信,她扔下药框匆匆赶回家,回到家中发现他坐在血泊中,身边是已经死了的巨蛇尸身。
“他急忙问我有没有事,我摇头,他松了口气,让我今后一定要远离妖怪。因为妖怪都是会害人的,没有任何一点例外。他是这样说的。”
她笑得眼里泪光闪闪,“多傻的男人,居然说要保护我不受妖怪的迫害,甚至打算为了这个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阿香,不要说了……”
他有些不再忍心听下去。
“大少爷,没事的。”她深吸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我找到了你的父亲,为他求了一把神兵利刃。我以为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是不会搭理我这种小妖怪的,但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在等待枪铸好的半年里,我和他度过了这一段愉快又美丽的时光。不论后来如何,至少那一刻他对我的心是无比真挚的,可越是真挚我就知道我们越是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了他不做妖怪,而也不会允许自己后来的妻子是妖怪。”
半年以后,穆弈煊派人知会她,说是枪铸好了,她随时可以来穆家取。
她知道,这边不仅仅是完工那么简单的事,也是他们别离的前兆。她取了那把炽火鎏金的长枪,将其连同一件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软甲一同放在了他们共同生活的屋子里,自己悄然离去。
“他有没有找过我,有没有想起我……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们再不会有一点联系了。”这一点悲切如雪融,她又变回了他熟悉的那个贴身侍女,“大少爷,我也不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说是否合适,但情爱其实是很伤人的东西。许多时候只有开头那点快乐惹人沉溺,而后续只剩绵绵无尽的痛苦。你自己斟酌吧,我退下了。”
……
穆离鸦从睡梦中惊醒时,外头天还是黑的,半点光都透不出来,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他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背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像是有点低烧的样子,不住地觉得冷。
这客栈简陋得很,两张床并排放着,薛止就在靠里边一些的那张床上睡着。他本来不想起来,可躺了会就越发地难受,甚至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没有办法,只好随便挑了件外衣披在身上,翻身下了床。
因为不想吵醒薛止的缘故,他还特地放轻了手脚,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灯油只剩下一点底子,他白玉般的指尖在灯芯上稍稍捻了一下,一抹黯淡的橘色光火就升了起来,勉强够照亮一张桌子的范围。
桌上摆满了他睡前看的东西:有他粗略描绘的地图,还有一些文书和信件。
他披着衣服慢慢坐下来,就着前夜的思路继续往下思考所有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妖僧琅雪口中的龙脉还有神秘的白玛教。王庸,这是解决了清江罗刹一事后他在伏龙县县衙后院内唯一找到的有用信息,别的不是被撕掉就是被烧毁,彻头彻尾的欲盖章弥。
一重重的疑云堆叠在一起,过去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反倒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他想得有些口干舌燥,伸手就想要去摸桌上的茶杯。
壶里是昨夜的残茶,这会大约是冷得差不多了,不过解渴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可。”
听见身后有些响动,他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时,他在心中缓缓叹了口气。
“阿止,你醒了。”
薛止没有给他制止的机会,从他手中夺过了盛着冷茶的茶壶和杯子,转身出了门下楼去找守夜的小二。
小二大半夜被搅了清梦,脸拉得老长,但看着薛止的脸色比这冬日的夜还黑,愣是半点声都不敢吱,乖乖地去后头厨房里用温着的炭火给他烧了热水送上来。
穆离鸦就坐在椅子上看薛止忙碌:他先是给铜盆里倒上水,手巾过水后拧干递给自己擦汗,再从取出油纸包好的药散倒入茶杯,倒热水化开。
“我喝就是了。”穆离鸦接过杯子将药茶一饮而尽。药是帮薛止配药时顺便让医馆大夫开的,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但实际效果聊胜于无。看这幅场他心中说不出的可笑。明明之前还是他盯着薛止服药,怎么没过多久场景就颠倒过来。
“这天像是要下雨了。要不天亮了去姜氏的铺子里看看,做几身冬日的衣裳早做打算?”小二送完东西上楼没来得及走,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呸了一口,“嗨,晦气,当我没说。这姜家铺子好长时间都没开门了,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怎么了?”
穆离鸦抬眼瞅他。本来只是他随口一问,可看到小二这幅见了鬼的模样,他直觉话里有话,抓住他不许他逃走。
“既然没什么就把话说清楚,我这人最受不了谁跟我话说半截。”
这看着跟痨病鬼似的年轻人手劲比自己想得还要大,半天都没挣开,店小二便知道这事逃不过去了。
“也没什么,就是说病了不方便做生意。”他嗓音压得细细的,无端端令穆离鸦想到宫里的太监,“但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毕竟期限就摆在这里,赶不上就要杀头。”
“什么期限?”
穆离鸦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开表面热气,看着其中自己的倒影,“你这话还是只讲了一半。某又不是你们当地人,听不懂这些哑谜的。”
“也是,怪我没说清楚。不过那这事要从好些年前讲起了,公子您看……”店小二搓了搓手,无外乎是想从借此要点好处当润口费。
但穆离鸦看懂了也当没看懂,“你说不说,不说就这样干耗着好了,反正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瘦得颧骨都有些突了出来,长长的睫毛垂着,整个人看起来跟易碎的瓷人似的。
讨不到的好处的小二登时心头无名火起,想骂一句病鬼,可余光瞥到那黑衣人手中握着的剑,再看到那白衣公子眼中的阴鸷绿光,心头漫过一抹凉意,当即腿就软了。
“嗯?是什么?”
“也……也没什么,就是这姜氏衣铺是我们这的一间铺子,挺出名的。”他眼珠子一骨碌,“冒昧问一句,公子不是随州人士吧?”
雍朝分十三州,每州又设府与下辖县,他们自清江渡江离了伏龙县,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到了这随州府。
穆离鸦瞥了薛止一眼,见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模样,“你猜得不错,某是江州人士。”
“这就对了。”小二一拍脑门,后来意识到不妥,赶忙补救道,“公子,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姜氏衣铺在邻近几个县都颇为出名,一般人不大可能没听过。”
“这么出名?”
“那是自然。公子你知道随州每年要进贡哪几样东西么?”
“灰岩。”
“那除了灰岩呢?”看穆离鸦难得地露出迷惑神色,小二就更加得意,“不知道了吧,还有的就是鹤锦了。”
在这小二的讲述里,这姜氏衣铺是姜氏父子三代的营生,交到第二代姜夔手中时已经营得无比惨淡,整日入不敷出,又有几个生意上的对头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看就要关门大吉,没想到居然真的让他等来了转机,而这转机便是先前说过的鹤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