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约莫一刻钟后,便到了云岚县的界石处。界石旁有一座六角木亭,名为海角亭,此亭为前朝一任县令所建,寓意“天涯海角无相忘”,县中但凡有人要远行,亲朋好友都会在亭中相送。
因为一旦人过界石,便彻底走出了云岚县的地境。
“吁——”
车夫一个急停,程岩没坐稳扑倒在庄思宜身上,庄思宜赶紧抱着他,正要斥骂,就听车夫道:“老、老爷,您看……”
说罢,车夫为程岩挑起了车门帘。
只见前方的海角亭旁站了许多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提着一盏灯,将漆黑的夜照得通明。
程岩心中一震,急着就要下车,庄思宜匆匆来扶。
两人一落地,才发现前来的百姓远不止他们刚刚所见,从海角亭往前延伸,道路两侧挤满了人,灯火照亮的路一直铺了老远,前方一片光明。
程岩胸中激荡,只觉得鼻腔一酸,眼底泛上潮湿。
他忍了忍,定定看向人群最前方的一人——程岩认得,对方正是小盐村那位制糖人的老人,而老人身旁站着的,则是他原本不学无术,后来被庄棋狠狠调/教过的儿子。
但见老人提灯朝他走来,到了身前,老人竟颤悠悠地递上了一支糖人。
那糖人身穿青袍,头戴乌纱,五官轮廓与程岩一模一样。
程岩郑重接过,几番想要说话都发不出声,半晌才道:“老人家,您……”
他刚一开口,老人却跪在地上,颤巍巍道:“程大人今日就将离开云岚县,日后,也不再会是云岚县的县令。但大人为云岚县、为草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都将时刻铭记。在我们心中,您永远是我们的县尊大人,是我们云岚县的一片青天。”
他以头叩地,“且让草民们再送大人一程吧。”
不等程岩有反应,前方百姓们纷纷跪地,声音震耳欲聋:“恭送——程大人!”
“你们……”
程岩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头沉甸甸的,但却是一种秋日硕果丰收的感动。
这个世间,做事不求回报的人何其少,程岩自认不是那等高风亮节的圣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只是他不求捷径,踏实地去实现他的目标。
但种种目标中,从来没有一种是想得到百姓的感激。
他认为自己既然身为父母官,就应该为他们遮风挡雨,这是他的本职,不需要感谢。
可眼前这一幕,还是让程岩感受到极大的触动。
不止是他,车队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庄思宜,都被那撼天覆地的声音震得说不出话。
这时,只见前方有数人高举着一把巨大的红盖伞,伞上缀着数不清的小绸条,程岩知道,那些小绸条一定写满了百姓的名字的。
这是他前生便得到过,今生又一次拥有的殊荣。
这是每一位官员都梦寐以求的万民伞!
一行人越来越近,程岩终于看清领头的正是吴一天和胡成喜,等他们走到跟前,百姓们将万民伞抬到程岩近处。
伞盖遮挡着程岩的头顶,甚至挡住了他一部分视野,透过绸条,他隐隐看见吴一天那张贯来谄媚的笑脸:“程大人,请您上车。”
程岩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眼前方的百姓,便在庄思宜的陪同下回了马车。
“驾!”
车夫一声吆喝,车轮滚滚向前。
马车所过处,百姓们纷纷叩首,齐声高呼:“谢——程大人!”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让程岩再也控制不住,他放下车帘,微微垂头,任眼泪夺眶而出。
他感觉到庄思宜正轻拍着他的背,却不知庄思宜并未看他,而是怔怔盯着摇晃的车帘,眼底黑沉,仿若深海旋涡。
这,就是民心么?
庄思宜默默问自己,从来只为了功利做官的他,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迷茫。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海晏河清,时和岁丰”这八个字,对他同样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车队徐徐远走,渐渐消失不见。
留在原地的胡成喜,望着极目之处那一线微弱的晨光,轻声道:“太阳,就快出来了……
三月初十这天,程岩在阔别京城近三年后,再次见到了那座巍峨的城墙。
此时正值殿试前期,但会试早已放榜,满京都是意气风发的新科贡士,和丧气失意的落榜举子。
程岩透过车窗往外瞧,看着热闹的街景,唇角浮上一抹怀念的笑。
突然,他余光瞄见个熟悉的人影,忙让车夫停车,“刘兄!”
前方一名书生有气无力地回头,见了他顿时一愣,随即瞪大眼睛,提着衣摆小跑而来,“程大人!”
程岩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庄思宜也随之跟上。
刘书生又是一惊,忙一一行礼,但却被程岩拦住:“刘兄不必多礼。”
三人简单寒暄后,程岩道:“怎么不见陈兄?”
原来这位书生,便是当年状告苏省秋闱舞弊的刘某。
刘书生一听程岩提到他的死对头,表情立刻变了,道:“其实我跟他不熟。”
程岩笑道:“可我见你俩总是形影不离。”
刘书生急道:“谁要跟他形影不离!”接着又幽怨道:“何况,人家现在每天大宴小宴不停,又哪里有空来搭理我这个失意人?”
程岩听明白了,估计是陈书生今科高中,而刘书生却落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