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心有戚戚,可也算彻底轻松了。
考生一轻松,就轮到考官们忙碌了。
子时,贡院公堂东西列房中灯火通明。
第三场的试卷已全数折登弥封,糊名编号,弥封官正准备将卷子转交给誊录所。
誊录所,顾名思义重在“誊录”二字。
考生们用墨笔答完的卷子被称为“墨卷”,但为了严防舞弊,誊录官们会用朱笔将所有墨卷重新誊录,录好的卷子则被称作“朱卷”。
待誊录结束后,朱卷还要交由对读所校对,待确准无误方可盖章,并将原卷封存,交由收掌所收藏。
以上,便是科场外帘官的职责,至于内帘官则大都只负责阅卷。
乡试的所有卷子,都将在诸位考官的监督下抽签分送至各房,每一房都有一位同考官负责,因此,同考官又被称为“房官。”
房官一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批改上百张卷子,自然还需要阅卷官帮忙。
阅卷官没有限定的人数,而是根据需求从各地抽调,先取进士出身者,如果不够,就只有从举人中选了。
此时,阅卷官们正批改着第一场的卷子。
某间阅卷房中,一位白发皓首的阅卷官正对着张卷子发愣,久久都未动一下。
他身旁一位微胖的中年阅卷官有所察觉,顺势瞅了眼,见卷子上画了个硕大的圈,便道:“您这都勾圈了,莫非还后悔了不成?”
圈,便代表阅卷官认为此卷属于上上等,除此之外,还有尖、点、直、叉四等。阅卷先定等级,之后还要附上批语,最后才将选中的卷子交由房官审阅。
“我怎会后悔?我这是不知道该如何批语了!”年老的阅卷官叹了口气,“批来批去就那几个词,哪里配得上此等佳作?”
中年阅卷官愣了愣,心说吹过了啊,但仍忍不住好奇:“何等文章这么神?让我也看看。”说罢,他便侧身往旁边凑了凑。
起初倒还正常,可越往下读,他微胖的身子就越往前倾,仿若一只伸长了脖子的大肥鹅。
年老的阅卷官见他辛苦,想将卷子递给他,却听他道:“诶,您别动呀。”
如此,等将一篇文章看完,中年阅卷官缓缓抬头:“嗯……”
年老阅卷官:??啥意思?
又见对方沉吟片刻,“此人的五经首题能给我看看不?”
年老阅卷官:“……”
两人的动静引来了房官的注意,他从主位走下来,道:“可是遇上了疑难?”
两名阅卷官对视一眼,年老的阅卷官将卷子呈上,说了自己的难处。
房官心下大为诧异,须知这位阅卷官乃建和十五年的进士,可惜刚中榜不久老父就死了,人赶着回家丁忧,自然没去吏部考铨试,也就没等到官做。加之对方对当官这件事并不执着,丁忧结束后,索性在家做起了学问。
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能打动这样一位满腹书墨的老人?
房官多了几分慎重,将卷子接来细读。
入眼便是第一场所考的四书义首题,也就是那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房官原本看得很快,到后来却愈发专注,每句话都要读上两三遍。倒不是不好读,文章对仗工整、平仄优美,读起来行云流水,实乃八股文典范之作。
但文章的内容又比题目的一句话要丰富得多,且深谙儒学之道,足可见写文章的人功底、见识皆不凡。
房官足足用了一盏茶时间才读完文章,他没有停歇,而是直接翻起了后两道四书题。
不过接下来的两篇八股文就逊色许多,也不是不好,论起来也算第一等,但却难以让人惊艳。
房官微感失望,皱了皱眉道:“把他的五经题给我看看。”
年老阅卷官赶紧找出卷子呈给房官,稍一犹豫,又补充道:“五经首题,也是绝佳之作。”
房官表情一怔,接卷子的动作都小心了些。
当他见到考生本经乃是《周易》后,心跳顿时快了几分,盖因他与这位年老阅卷官所治都是《周易》!
一个治《易》几十年的人,口中的绝佳之作又是何种水平?
房官精神一振,难道……他们房有机会出一位解元?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房官读完了四道五经义,便缓缓将卷子放回桌上。
“你……”
年老阅卷官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随便写吧。”
“……”
年老阅卷官心中一跳,莫非房官不喜这位考生的五经义?不该啊!就算其它几篇略次一筹,可就首篇而言,已完全有资格被选为经魁!
他茫然地坐下,略一踟躇,提笔写到:“清真雅正,当行出色。”
待他一写完,就被房官直接从椅子上挤了下去,对方都不需要酝酿,直接写上了批语——
“层次洗发,由浅入深,题意既毕,篇法亦完。”
年老阅卷官心头一惊,这批语规格很高了啊!寻常也就是典雅、精洁、得体等等几个词反复地用,而且房官竟先批语,后画圈,就跟迫不及待似的。
“你们好好改卷吧,此卷,我要亲自呈给徐大人。”
房官收好卷子吩咐道,而他口中的徐大人,正是本次秋闱的副主考官。只有副主考官看中的卷子,才会交由主考官定名次。
房中其余阅卷官见房官如此郑重,都愣了愣,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房官,是想将此卷荐经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