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仿佛在于娘子那里花光了所有表情,一路随着吴议的脚步慢慢踱来,见了这些令人胆寒的狼狗,连眉目都不曾牵动一下。
也难怪这些狼狗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在这些斗志昂扬的野兽眼里,这不过是一块长得有些许像两脚兽的木头柱子,不值一哂,不用动口。
徐子文和吴栩见吴议赶来,把钥匙遥遥一丢甩到吴议脚下:“吴议,犬只我们备好了,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一面说着,一面脚下抹油般飞快地溜走,只留下一个浑浑噩噩的沈寒山,一个风中凌乱的吴议和十只磨牙嚯嚯,目露凶光的恶犬。
“博士……”吴议戳了戳沈寒山的背脊,把他从对于娘子一家的沉湎中拉回现实。
沈寒山像被从冰雕里凿破出来似的,突然就有了笑意:“这两个混小子,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算计你呢。”
说罢,眉头一弯,已经想好了对策:“你去找郡王爷,请他拿出府里最烈的酒来。”
——
沈寒山所谓的烈酒,可就不是古人常饮的那种类似醪糟酒水,而是比吴议曾经醉过的蓬莱春还厉害三分的,郡府最烈的酒——炮打头[1]
所谓炮打头,一口下去,如炮仗顶头盛放,令人头晕目眩,分不出东南西北;要是一杯下去,脑中必得火花四溅,不出三步,准得摔倒在地。
吴议望着眼前这些两步三摇,五步一倒,舌头曳地,哈喇子溜了一脸的大狼狗,不由想起了上辈子小时候养的那只看似凶残,实则二货的哈士奇……
刚想发笑,沈寒山已开始动手点浆,吴议刚想伸手帮忙,被他喝退到一边去:“你去把不用种痘的狗看牢实了。”
都在圈里醉生梦死,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吴议一边一根根把这些醉狗的舌头抻出来挂在牙齿上,防止因为舌后坠导致犬只窒息,另一边悄悄打量着自己这位太医博士。
沈寒山用小木片刮取了稀释的痘浆,一点点细致地点进狗子的鼻孔里,垂眉低目,一丝不苟,仿佛做着天下第一要紧的事情。
等他一只一只确认点完,天边月亮已经爬到了穹顶,清辉月光像一层拨散不开的薄雾,笼罩在师徒二人的脸上。
吴议透过薄薄的月光打量着自己老师的脸,寻常时他总是不修边幅,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如今暂领了这里的太医,竟然也稍微打理了一下。
这样看来,沈寒山也算得上个俊朗的男子了,唯独挺拔的鼻峰带一点下弯的鼻勾,像一把小巧而锋锐的弯刀,又像一枚尖利的鹰嘴,所以他说话时,常常还未开口,鼻息一动,就仿佛要丢出一把刀子。
有这样冷傲的面相,平时的不拘小节倒成了和蔼可亲了,如今撕掉平日里那套落拓不羁的模样,看上去竟然比张起仁还要冷肃三分。
注意到吴议的目光,沈寒山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又是那个没大没小,不讲规矩的老酒鬼了。
“这炮打头……厉害呀”他嗝一声呼出一口酒气,直喷得吴议都有些熏熏然,“走走走……议事厅去。”
吴议搀扶着不知何时偷喝了三口美酒,早已醉眼熏熏的沈寒山,一路扶到了前厅。
厅里灯下,李弘居然还在认真读书,眉目低垂,眸里映出摇曳的灯火。
王崇章、张文瓘等一干人也抱着各种农业书籍看个不停,而太医博士一班子人显然也才从浩瀚医经中挣扎出来,个个都脸色刷白,眼含疲倦。
李弘合上手里一本看了一半的《齐民要术》,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角,朝吴议师徒二人微微一笑:“事情可办妥了?”
吴议替醉醺醺的沈寒山回话:“都办妥了,想来不出几日就会有犬只出痘,到时候就知道水苗法是否有用。”
李弘微一颔首,将目光转向张起仁:“张公可寻到破解天花的方子了?”
张起仁拄杖而起,面露愧色:“天花来势汹汹,除了小荆煎服,冰敷降温,或许还能得一二分生机,若说破解之方,恕老臣无能了。”
李弘眉目一凝,出言宽慰道:“我查闻医书,天花便是掳疮,从胡人那里传来的,所以古籍也少有记载,要在一夕之间找出破解之法,确实是太强人所难了。”
张起仁长叹口气:“胡人健壮,小荆煎服,十中也能好三个,而我朝百姓饥荒三年,营卫已弱,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几位老太医纷纷附和,除了抚掌长叹,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那就只有静等沈博士那边的消息了。”李弘吩咐道,“王公,你着人贴出公告,要家家户户煎服小荆,预防天花传染。”
这回喊的王公乃是太守王陵,他奔波而来,亦是满头大汗,落在一双宽硕的肩膀上,瞧着就让人腻味。
他忙稽首道:“臣谨遵懿旨。”
李弘又问:“让你办的事情,可办妥当了?”
王陵回道:“城门已闭,关卡也都下了令检疫放人,臣已命人飞马回报长安,想来不出三日就有回音。”
“郿州本身疫情如何?”
“臣已查明七十九户人家现有天花患儿,还有十六家尚待怀疑,还得请诸位圣手一辨清楚。”
李弘这才微微点头:“王公办事妥当精干,我麾下许多谋士皆不及你。”
这话并不是一句客套的称赞,王陵虽把肚皮吃了个滚圆,但并不妨碍办事的利索,李弘也是看重他精明强干,才忍他小偷小窃之举。
满朝上下一个子儿也没贪污的,怕是三个都找不出来,只要对得起自己多拿的那份官饷,他倒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陵忙叩头谢恩,脑袋还没抵到地板上,就被张文瓘虚扶一把,立起身来。
“之前王公提出的让百姓弃田保地,我已经细细思量过了。”
他把手边那本《齐民要术》丢到王陵脚下:“就照王公的意思,贴出告示,凡弃地一亩,可得粮食一石,为人耕作自己无田地的,每人一亩也补贴一石粮食。”
王陵那日去得匆匆,这会子才办完事情撵回来,还以为是要开他家的私仓,一时间竟吓得呆滞在原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了。
李弘哂笑一声,提起桌上那把小铜剪子,将累累烛泪一刀子剪除,重新丢进燃得旺盛的火苗上头。
火光登时一暗一明,将王陵的心也牵扯得一上一下,好像那一刀子剪的不是蜡烛,而是他家屯在地库的粮仓。
让溢出的蜡烛重新燃热,这不是暗示他把从百姓那里搜刮的油脂还回去吗?!
他心头正一阵紧绷,张文瓘已掌不住笑出声来。
“张公……”王陵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放心把,王公。”到底萧德昭是个慈善人,也不跟着自家主子一起捉弄他,“殿下早已派人飞鸽传书,要开东宫粮仓赈济郿州,虽然杯水不足补车薪,但想必东宫表率之下,群臣也会纷纷效仿。”
他虽言辞温和,却夹了另一层玄机——群臣效仿,你这个郿州太守,难道不该第一个起头吗?
这太子和两位老臣面上笑容款款,原来早就已经把他家丰硕的粮仓给惦记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