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或许对读心术有些误解。”
赵香川朝他看过来:“那并不是一种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够完成的法术,而需要施法双方同意,并设下法阵才能进行。李如海如果对灵河提出读心的要求,首先等于承认了自己偷学禁术的事实;而灵河也会意识到李如海并不信任自己,从而产生疑心。”
但就算不适用读心之术,李如海也已经有了值得怀疑的人选。
赵香川继续回忆下去:“灵河与李如海谈话的那天,我恰巧外出不在堂内。但我留在堂中的眼线连夜赶来,将灵河之事告知于我。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怕不能够继续留在花间堂了。李如海或许会在灵河面前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但他对我从不伪装,他必然会提出要读我的心。”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赵香川始终低垂着头,仿佛在回避着凤章君与练朱弦的目光,以避免他们突然问出什么他不愿回应的隐私来。
凤章君并没有因此放弃该问的问题:“所以,李如海究竟有没有读过你的心?”
“读了。”赵香川点头,“不过什么也没读到。”
没读到?凤章君与练朱弦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赵香川接下去的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如同怀远、顾烟蓝、左彦叶当年的遭遇一样,在赵香川最为彷徨无助的时候,无忧子从天而降,给出了一种唯独只有他才能提供的帮助。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理,可他的确从我的脑海里取走了所有对李如海不利的记忆。”赵香川至今还有些不可思议。
摘除了一部分记忆的赵香川,回到了花间堂,几乎立刻就接受了李如海的读心术,结果自然是平安度过。
可是麻烦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初我与无忧子约定,一旦通过读心术的考验,就重新取回那段记忆。可是李如海的疑心病比我想象得更重。一次读心术并不能令他满足,他要通过读心术完全地控制我,以确保我的身心忠诚。”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赵香川已经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一般来说,每隔十日李如海都会强迫赵香川接受一次读心,以完全掌握赵香川的所有思维与秘密。也正因此,赵香川不得不将越来越多的记忆交托给无忧子,请他代为保管。
那段时间对于赵香川而言,唯一的自由只存在于外出游猎期间。他可以短暂地避开幽灵般的李如海,从无忧子那里取回属于自己的可怕记忆,争分夺秒地思索着是否有办法逃离这刀尖上的生活。
但是这种思索往往是徒劳无功的,而他必须在游猎结束、回归门派之前,将这些新产生的无用思考连同旧的记忆一同交还给无忧子。
“你们恐怕理解不了,这种生活有多么可怕……前一刻,你还是一条对李如海忠心耿耿、身心臣服的家犬,而下一刻,你又突然回想起了李如海的阴险、他的多疑、他的残忍……你发自身心地想要逃离他,可是最好的自保方式,却是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回到李如海的身边去。”
说到这里,赵香川停下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凤章君这才发现他的额上已经冷汗淋漓。
“为什么不离开花间堂?”虽然心中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猜测,但是练朱弦依旧要听赵香川的答案,“只要你愿意,天地之大,又何处不能容身?”
“因为我带不走灵河。”
赵香川印证了练朱弦的预料:“被李如海哄骗安抚之后,灵河曾经找我对质。而我又恰巧将那段记忆交给了无忧子保存,因而矢口否认了自己曾经对他透露的所有内容。毫无悬念地,我们之间又一次产生争执……灵河离我越来越远,却愈发信任李如海。而我……没记忆的时候与灵河隔阂渐深。有记忆的时候却又有苦难言,万般痛苦。”
赵香川垂下头去,将憔悴的面容埋进双手之中。
凤章君则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想要跳出这种无尽的折磨,却在无形中被杜灵河所牵制。所以你干脆决定首先除掉杜灵河?”
“不!”
赵香川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因为激动而微红:“我从没想过要那么做……我宁可割裂我自己,也不会伤害他!!”
吼出这一句之后,赵香川的声音又突然低落下去:“灵河明明对李如海那么忠诚,那么信任,可为什么李如海还是不肯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为什么?”
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被回答的问题。或许李如海只是单纯地想要彻底拥有赵香川;又或许自从灵河天真地去找李如海对质的那一刻起,一枚名为“怀疑”的种子就深深地扎根在了李如海的心中,无法拔除,唯有除之而后快。
而凤章君则道出了自己当年从探子的情报里了解到的另一些情况——
“在叛逃身死之前的一个月里,杜灵河与李如海的关系恶化得很快,我们一度怀疑是有别的门派从中挑唆。”
说着,他朝着练朱弦飞快地传递了一个眼神。
虽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无论凤章君还是练朱弦,都隐约感觉到了——接触过无忧子的或许并非只有赵香川一个人。杜灵河同样也是无忧子手上的一枚棋子,平时小心保存,而时机一到便□□脆利落地打了出去。
赵香川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又说李如海阴险多疑,可他却恰恰忽视了无忧子这个默默站在黑暗中的男人。
总而言之,李如海最终决定要除掉杜灵河,而且他决定要趁机再度考验赵香川。
有关杜灵河之死,赵香川并没有详细描述。不过,他三言两语所勾勒出的简要经过,也与凤章君早先得到的汇报大体一致——
事发当晚,李如海让毫不知情的赵香川送一壶“美酒”给杜灵河。灵河却识破酒里有毒,明白李如海要害他,旋即夺路而逃。
那天夜里,电闪雷鸣,整座江南古城全都淹没在了倾盆暴雨之中。李如海放出了无数鹰犬,将走投无路的杜灵河逼进了花间堂郊外的深山。
就在那里,赵香川奉命追上了杜灵河。
山间的雨势大到了足以令人发狂的地步。满山满谷的树木全都在狂风中战抖着,溪流暴涨、瀑布声与天上的雷鸣遥相呼应。
站立在泥泞湿滑的悬崖之巅,赵香川只觉得浑身十倍、百倍地沉重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大雨,仿佛都变成了石块凝固在了他的身上。
而在他对面,不足几步的地方,是同样被淋得湿透、冷得发抖的杜灵河。
不远的山巅之上雷电频频亮起,包裹着他们的雨帘瞬间化做千万点烛光照亮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赵香川看见杜灵河嗫嚅着,欲言而又止。然后,当电光黯淡下去的同时,他竟纵身一跃,从悬崖跳了下去!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雷声几乎就在赵香川的头顶上炸开,轰得他双耳剧痛,轰轰作响。他感觉到脚下的悬崖也开始震动起来,被雨水跑得酥软的泥土与岩石开始了大规模的崩塌!
若不是一直躲在暗处窥伺的李如海及时出手,赵香川只恐怕也将随着杜灵河葬身深渊之中!
暴雨连下了三日三夜,花间堂派出搜寻杜灵河的队伍,也冒雨搜索了整整三天。最后,有人在山谷的下游发现了一具身着花间堂衣袍的遗体。虽然高度腐败、不辨面貌,但怀揣有杜灵河之令牌,且身上伤势也应为高坠所致。
然而得了尸首还不够,李如海又命人继续搜魂,整整三七二十一日却一无所获。众人尽皆认为杜灵河的魂魄早已离散、三魂转世投胎,李如海又怕继续执着下去会招致怀疑,这才勉强作罢。
说回到赵香川这头,杜灵河身死之后,李如海又对他反反复复地进行读心,以确定灵河之死并没有动摇赵香川对他的忠诚之心。而赵香川虽然的确为了杜灵河而伤感难过,但却因为这些年来的关系疏远,并未对李如海产生质疑。
真正的崩塌发生在为期二十一天的搜魂仪式结束之后——趁着李如海短暂离开花间堂的时机,无忧子再一次地将全部记忆交还给了赵香川。
然后赵香川崩溃了。
“到了最后,我还是没保住我最重要的人。这些年,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赵香川那早已通红的眼眶里终于垂下了一滴眼泪,可嘴角却带着自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