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晴抑制住心底的激动,小心地凑上去,定睛一看——只一眼,便屏住了呼吸,不敢眨眼,生怕吓着了镜中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阿娘。
钟离晴哑了嗓子,待要张口唤她,却又猛地住了口,指尖隔空描摹着那映出的镜像,唇角上扬,眼眶却倏然泛起了热意。
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许久的人,不是阿娘,又是谁?
正情难自已时,却听一人轻“咦”一声,打破了寂静,更收敛了她的情绪——警惕地在周身原来的灵力护罩外又套上了两层,小心地探出神识,顿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幽幽地笼了过来。
这人的修为较她不知高出了多少倍,恐怕只一个念头就能将她灭杀在此。
钟离晴却并不慌乱,反倒勾起一个了然的笑——若是没有猜错,来的正是她要找的人。
对方没有刻意隐藏,似乎并不在意钟离晴发现自己的存在,又或是,故意引起了她的注意。
钟离晴止了笑意,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去。
那是一个俊朗如月华般的男子,衣袂飘飘,风流倜傥,那双眼眸盈满了似水柔情,正越过她,目不转睛地痴望着镜面上的人影。
“令娴……”儒雅醇厚的男声低低地念着阿娘的名字,钟离晴便肯定到——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就是那手札里出现过的铭因徵了——不说其他,单就这副皮相,这厮倒也不负“阵道之璧”的美誉。
只是,长得好又有什么用处?
掩去眸中的不屑之色,钟离晴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怯生生地问道:“这位……前辈,你、你可认识我阿娘?”
“丫头,你说……这是你阿娘?”那满目痴迷的男子没有质问钟离晴是什么人,缘何出现在禁地之中,好似一切都不及那镜中人重要——听到钟离晴的话,眼中精光一闪,陡然转头看向他,目光从惊讶、犹疑到惊喜,声线仍是敦厚温和,却带了一丝激动下的颤音,“你、你叫什么名字?”
“晴,我单名一个晴字,阿娘说,乃是取自雪过天霁,雨后初晴之意。”钟离晴腼腆地笑了笑,敛眸恭顺地说道,却是有意隐瞒了自己的姓。
“晴……雨后初晴的晴?她竟给你取名为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令娴,我的令娴!”铭因徵听后,眼中的惊疑却一扫而空,朗声大笑之后,又捶胸顿足地埋怨起自己来——那又哭又笑的模样,状若疯癫,与先前那道骨仙风的俊逸之姿判若两人。
钟离晴的面色却未有丝毫变化,虽是冷眼看着,神色却只显露出懵然纯稚的一面,仿佛仅仅是个羞怯又不明所以的天真少女,因为前辈大起大落的情绪而担忧不解。
待铭因徵情绪平复了几分,钟离晴这才装作尴尬又好奇的样子,娇声问道:“前辈,你怎的了?莫非你与我阿娘是故交?”
“傻丫头,我怎会不识得你阿娘!我是、我是你的阿爹啊!”此前还不觉得,在微弱的月光下也看不真切,只觉得不过是个姿色尚可的小辈,一番对话过后,铭因徵心里有了计较。
现下再看钟离晴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却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欢喜——这眉眼,与令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气度,比之自己也是毫不逊之!
这丫头,定是他铭因徵的孩子无疑。
听得钟离晴试探的问话,又见着她眼中藏不住的孺慕之情,铭因徵心头火热,恨不能立即带着她认祖归宗,昭告天下,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见他眼神慈爱,又笃定断言,若非知悉阿娘不会诓她,怕是也几乎要信了……钟离晴心中厌恶,面上却丝毫不显,咬了咬嘴唇,不敢置信地问道:“关于身世,阿娘从不肯说与我听,前辈又是如何肯定?”
却决口不提认亲的事。
铭因徵似乎是想摸一摸钟离晴的脑袋,见她仿佛是有些羞怯地避了开来,温煦一笑,不以为意,眸光转向已然空无一物的镜面,颇有些怀念地说道:“我与令娴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只是铭因家与姜族向来对立,是以我二人只得私下来往,我也一直未能去姜族提亲求娶……”
他专心致志地说着自己藏于心底的美好往事,却丝毫不曾注意到,背后望着他的钟离晴眼神是多么冷漠,讥讽之余又隐着浅浅的烦躁——不过是为了多知晓些与阿娘有关的点滴,这才耐着性子听他絮叨。
而浑然未觉自己正被无声嫌弃的铭因徵犹自沉浸在过往中,说到动情处,更是星眸含泪,俊颜忧郁,这番惺惺作态的样子,不知能骗倒多少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那日,令娴得了一壶百花玉琼露,兴冲冲地来与我分享,不料那佳酿滋味甘醇,后劲也足,醉得狠了,竟是一晌贪欢……待我酒醒,只余一地狼藉,而令娴却不知所踪。”
钟离晴看不见他的神色,也无意教他看见自己的——面若寒霜,声线却仍是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甜柔:“那后来呢?你没有去寻她么?”
铭因徵苦笑一声,自责又惋惜地说道:“我悄悄找过她,她却避而不见,还打发族人将我赶了出来,再然后,姜族便传出要为她选婿的消息……我被困于家中,诸事缠身,赶不及去阻止……哪知后来却传出她珠胎暗结,私逃下界的消息。”
倘若铭因徵此刻回头,必会大惊失色——钟离晴嘴角上扬,眼尾轻勾,分明是笑着的,眼中却酝酿着滔天的杀意与狂怒,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负于身后,死死地攥在一起,压抑着出手的冲动。
若非如此,只怕早就忍不住动手将这无耻负心之徒撕成碎片。
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而那汹涌杀机也喷薄欲发,好容易才平息压制住。
呼吸有瞬间的紊乱,气息一滞,却很快收拢住了,只是带着一丝变了调的哭腔喃喃问道:“那你就放任她离开了么……”
“唉,其实我也是悔不当初……当年,若是我不那么软弱,早些赶去将令娴带走,也不至于我们父女分离这么多年,”铭因徵低落地感慨道,“早知道令娴怀的是我的骨肉,说什么我都要赶去的!”
钟离晴没有接腔,她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倾泻自己的愤懑与恨意——照铭因徵这厮言下之意,当初是他抛弃了阿娘!
原因几多复杂,其中之一却是怀疑她腹中孩子的来历。
凉薄至斯,委实教人心寒。
咽下万般情绪,钟离晴又问道:“前辈又如何肯定,我的身份?”
“这却不难,”铭因徵轻笑一声,带了几分自得,“令娴与你取名‘晴’,便是取自我铭因家后辈序齿偏旁,正是在表明,你是我的子嗣——况且,你生得像令娴,这阵法天赋,却继承自我,这禁地外的阵法,可不是谁都能悄无声息破了的,就凭这一点,你比我所有的孩儿都要出色!”
——啧,还真是自作多情。
钟离晴摇了摇头,硬是逼红了眼眶,捂着嘴唇失声痛哭的模样,好似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晴丫头,莫要再伤心,你既然是我铭因徵的孩儿,又天赋卓然,为父断不会教你继续流落在外——只待明日,便昭告所有人,你是我铭因家的孩子,可好?”铭因徵见她哭得伤心,顿时温声软语地哄了几句,又郑重地允诺道。
在他看来,这孩子不辞辛苦来到铭因家,无非是为了得到承认,而他就算顶着压力,也要满足她的心愿——他有信心,依这孩子的天赋,只要他稍加训练,定能成为下一任“阵道之璧”。
届时,他也算对得起令娴在天之灵了。
此时的铭因徵,只以为姜令娴早就去世,否则,又怎会任由这丫头独身一人来铭因家呢?
哪怕钟离晴已经知道,自己的确与铭因徵没有丝毫血缘关系——阿娘从未提起过这厮的存在,甚至也没有过半点怀恋不舍的情绪——可她还是怨恨气恼,不肯善罢甘休。
退一万步讲,深爱之人身陷囹圄,他不思相救,反生怀疑,踌躇不决……铭因徵其人,此刻在钟离晴心中,还不如脚下的一粒尘土有分量。
从见到镜中人起一直到误会她的身份,铭因徵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一句阿娘,一次都没有。
仿若那昙花一现的流连痴迷,全是浮于表面的虚情假意,经不起半点推敲试炼。
自私、懦弱且无能,最不可原谅的是……这厮辜负了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