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阑立刻就注意到知辛没说“死”,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睡”字,他心里登时就想,大师应该是有些难过的吧。
来到衙门的这些天,比起他们这一群大活人,那只麻雀陪知辛的时间反倒更多。
他也对它相当上心,窗台上每晚都会有新鲜的米粒,这两天还多了一个用竹叶卷做的锥形水器,连食指都塞不进去,也就那只巴掌大的留鸟能够享用,再过几天或许还会多出一个鸟窝来。
然而需用慢慢惧全,主角却一命呜呼了,所谓的世事无常,说的大概就是这些瞬间。
李意阑忽然就不急着练枪了,他其实好得很,只是不想让知辛一个人,于是信手拈来了一个借口,胡扯道:“今早起来嗓子不知怎么痒得厉害,大师得空的话,方不方便帮我看一看?”
他的病情一直被知辛挂在心上,闻言就当了真,朝他伸手道:“方便的,现在就方便。跟我来,容我先去洗个手,铲子给我吧。”
李意阑将铲子往身后掖了半寸,用空着那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一把铲子而已,也不是一座山,知辛笑了笑,理了理袖子走在了前面。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问切都好说,只是咳嗽的锚点在嗓子眼,李意阑不得不坐下来张着嘴、仰着头,任知辛站在跟前,捧着他的脸两边,一本专注地往他的舌口间凑。
佛者沐香火而居,周身总是萦绕着一股檀香气,那点气息随着距离冲进鼻腔,李意阑无端地又有点儿想咳,不是病体上的异动,而是心尖上的一点陌生的局促使然。
大师的脸离他太近了,他有点儿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才算合适了。
好在是有一点,李意阑神志不清地想道,幸好他出门前就漱过口洗过脸了,不然神颓气浊,很有可能会被大师避如五辛。
知辛就不像他有那么多小心思了,作为一个正经的和尚,看病就看病,其他的知辛倒是没太注意。
如他所见,李意阑舌质薄淡、舌苔白腻、咽内喉蛾双生,应该是反复发作了挺长一段时间,所以小舌红肿而肥大,也难怪他会说痒。
知辛看完了,边站起来从他脸前撤开,边用手背托了托他的下颌,示意他可以恢复常态了。
“我知道你有皇命在身,没条件清心卧榻休养,此类的话便也不说了。我一会儿去整合一些不费时间的小方子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好吗?”
李意阑第一回 见到这种放任患者自便的大夫,可能因为知辛本就不是大夫,所以李意阑更愿意遵他的医嘱,因为有些时候他一高兴,也会觉得没法长久地活下去,是一种遗憾。
“好,有劳大师。”
知辛摆了下手,敲竹杠道:“别忙着有劳,来而不往非礼也,正好他们都还没起,陪我下盘棋吧。”
雪天本就该窝在暖阁里会好友与诗酒茶,好友已在触手可及之地,李意阑蓦然就有了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错觉。
他的棋艺实在不怎么样,对弈必输无疑,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人而已——
第31章 火中生莲
寄声收拾好出来没见着人,院子里也没有练习的影子,循着说话声摸到隔壁,才发现这大清早的,李意阑跟和尚的棋盘上已经落出了半壁江山。
他是草莽出身,心性未定,基本不懂这门纵横技艺的乐趣,第一反应就是闲的。
可和尚闲不闲他不好说,他六哥却是实打实地忙成了陀螺,每天大部分时候都拧着张脸,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明明也在绞尽脑汁地想下一步,可肢体里全是放松的味道。
李意阑听见寄声出来了,可他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自顾自地盘着腿,在榻上支着个点穴手,一枚棋子因为无处可下,被他夹在指缝里慢悠悠地转圈,左手因为要撑下巴,脊背不得不弯了寸许,深黑的衣色盖住了支棱出来的骨骼,身形看起来仍然高大。
知辛坐在他对面,双手结着掌心朝上,这样坐着等他已经有一会儿了。
李意阑看不出生路来,只好笑了笑,将捻着的棋子往棋盒里放去:“我输了,输得有点快,让大师见笑了。”
知辛:“话不能这么说,术业有专攻,我要是跟李兄比功夫,输得怕是比这更快,本来就是我占了便宜,何来见笑一说。”
李意阑心说那是因为大师厚道,这世上恃才傲物的人从来不少,不过知辛姿态谦逊,他便也没多少不如人的惭愧,开诚布公地说:“我的水平也就这样,大师还下吗?”
知辛抬手去捡棋子,不怎么得意地乐了起来:“乘胜追击是人生快事,再下一局吧。”
有时候输赢重要,有时候心情重要,这人不以短处无谓自卑,他输得起,知辛自然也不怕赢,无所顾忌的时候其实怎么着都好。
两人分净棋子,很快又开了一局。
也许是为了不吵醒还在睡觉的人,他们交谈的声调很低,门外的寄声听不清,不过他能看出他六哥十分惬意,这点发现让寄声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本来的目的是喊李意阑去吃饭来着,可要是下棋比吃饭高兴,那就下去吧。
寄声自己反正是饿了,于是掉头就溜了,他素来吃饭第一积极,扒了半碗粥以后王锦官才进来,她吃饭安静而速度,也没那么多的喜好,等吴金打着哈欠进来的时候,她正好放下碗出去。
江秋萍受伤后干什么都慢,除了还在睡懒觉的王道士,他是来的最晚的一个,他没看见李意阑,随口一问发现人在下棋,当即兴冲冲地往粥里倒了点儿咸菜,端着碗就跑去围观了。
他是黎昌的大才子,对琴棋书画都感兴趣,其中以棋尤甚。可自打来到饶临以后,江秋萍忙得连棋盘长什么样儿都快忘了,这会儿一听瘾就犯了。
张潮纯粹是个老妈子,不放心他走结了冰的走廊,有样学样也跟着跑了。
吴金有点犹豫,看了看外面又去看包子烧麦,最后想起自己也看不懂,决定留下来好好吃饭。
江秋萍跑到知辛的客房,没多久看向李意阑的目光就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李意阑感受到了他的怨气,知道自己就是个摆设,干脆将席位让给了他,自己跑到知辛旁边坐下了。
江秋萍乐开了花,撂下碗就准备跟知辛大干一场,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局才过半,前门的鸣冤鼓声就阵阵而来,一众人等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史炎平反的日子。
这事李意阑交给郡守去办了,按理来说跟他们没什么交集,可一个时辰以后,却有衙役跑进后院来通禀,说是史炎在衙门外头不肯离去,执意要见提刑官一面。
这犯……不,是这人在牢里受过酷刑,已经没什么人形了,听过堂的衙差们都觉得他是个可怜人,不忍对他拳打脚踢,史炎扒着石敢当涕泪俱下,百姓们纷纷为他求情,谢才为难了片刻,还是叫人来报了。
彼时李意阑已经结束了他的浮生半刻闲工夫,正在厅里和其他人一起商议提审马仲和周蕊的细节,闻言让其他人继续,只带着寄声去了院子里。
不多时,史炎就被带了进来。
为了降低民众对官府的非议,升堂前谢才刻意叫剃头匠去牢里给史炎收拾过,人的恢复能力惊人,几日的衣食饱足下来,他身上苟延残喘之感已经褪了大半,只是仍旧枯瘦,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撂倒。
重见天日的狂喜让史炎的情绪极不稳定,走动间就已经泪流了满面,他蹒跚着停在了石桌三尺之外,然后“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用砸的力道伏地磕头,嘴里激动得话不成句,反复呢喃着“谢谢大人”。
直到现在史炎还恍惚得如同置身在梦里一样,觉得不真实,可脑子里又嗡嗡地响了那句话,从升堂时一直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