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少年,没有选择权。
归青俊将重明的生死交给了天地。天地终是让重明活了下来,成为了付云中。
手中瓷器极轻微的一声响,飞声松了握盏的指节,悠悠饮尽茶水,将茶盏轻置于桌角。
苏夕言瞧得明白。那茶盏,已不着痕迹地裂了。照飞声的功力与控制力,怕是再注一盏茶水,也是滴水不漏的。
但裂了,就是裂了。适合的地方轻轻使力,便会断作两截,三截,无数截。
就好比是个已然油尽灯枯的人。
女子淡然地重新择杯,暖杯,斟茶。
“或是自那时起,我与重山便都格外舍不下重明。而我只想告诉你,重明受过太多的伤,早知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不惧死,甚至期待着,欢喜着去死的。”苏夕言将新的一盏茶双手捧上,递与飞声,眸光温柔而清寂,“因为这是他师尊的愿望。他,本就是为了实现他师尊的愿望,才回到这里的。他,是一定会去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一章
闻言,飞声心头一紧,猛然想起初兵行第一夜,沙关城楼之上。
付云中披着件厚实而老旧的黑色大氅,打着花布头补丁,沿帽一圈儿不知什么长毛毛,看起来油亮顺滑,质地甚佳,只是稀疏的稀疏,秃毛的秃毛,不知哪家交好的富家子赠的旧物。
裹在里头的人背面看去像极个蜷缩哆嗦的小老头,走近一看,虽包得严实,却歪七竖八很是自得地屈膝盘腿,脑袋一晃一晃,原是在对着沙漠尽头轻声哼歌。
原来那时的付云中,是真的蜷缩着,哆嗦着的。
接过茶盏,飞声点头致意,饮茶,搁盏。
顿了会儿,却缓缓道了一句:“苏姑娘,这么说话,颇有些累。”
苏夕言便笑了。
斜着一低头,格外的娇艳雍容。
夜色,愈发深了。
晦暗间,苏夕言取了铜丝,挑灯。
明灭闪耀,人影惶惶。
飞声看着苏夕言。
苏夕言,还是那个苏夕言。
只是终不如当年娇媚了。
行动之间,发髻上一支白玉嵌碧流云簪,一支红玛瑙珍珠双头钗,简洁素雅,流苏点缀,形制别致,映着灯火,格外璀璨夺目。
保存良好,丝毫瞧不出已有些年头。
飞声想起,当时付云中还给它们取过名字的。
白玉嵌碧流云银簪,唤作“飞云”;红玛瑙珍珠双头钗,该是唤作“游红”。
苏夕言与重山决意离开榆林,付云中尽其所能,选了能负担的最好的珠翠银料,大半个月没日没夜,终是出了两把簪子,一把钗子,一件腰饰,赶在苏夕言离开榆林当天送与了她。
不算顶华贵,却是苏夕言,乃至全部晚来风的姑娘都极少见过的精细、美妙、别出心裁。
飞声仍能清楚记起,当日付云中黑着的眼圈,咧着的嘴角,酸着的双眸。
也能清楚记起,当日自己莫名杂陈的心情。
如今想来,那件腰饰满刻山峦,当是付云中借送苏夕言之名,赠与重山的。
“也是。”苏夕言眸中倒映灯火,温暖闪烁,微叹,也不去看飞声,“简单地说,我认为,你过虑了。”
飞声动作稍凝。
苏夕言继续道:“重明宁可自伤,拿自己作饵,步步引云墟入瓮,也没有一次真心伤你。包括沙原之战,你不惜在云墟人面前暴露实力救他,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救你,而在你面前暴露了他的实力。”
飞声不答。
“你比谁都明白,若他想要伤你,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他没有。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些想明白,不但是因了他不介意自伤,或也不是不舍得伤你,若要彻底保你周全,他赶你出城,叫你置身事外便罢……”
飞声开口:“所以?”
“所以,你不是一直防着他,忌着他,随时准备与他拼死一搏么?多虑了。”苏夕言也终于抬头,好好看向飞声,“他或许会让你受伤,但他绝不会让你死的。他大略是真心想要你继承他的愿望,替他去完成剩下的一切。假如,有一天。”
苏夕言不必再说。
对于一个不惧死,甚至期待着,欢喜着去死的人,假如有一天,会如何。
飞声垂眸,嘴角绷紧。
“你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吧,揣着明白当糊涂。”苏夕言又笑了,“或者说,你只是不自信。直白地讲,我也早调查过你的出身,的确只是被丢弃在守望崖的贫苦孤儿中的寻常一个。照理来讲,在这个戏台之上,你真的只该是一个随时可以弃用的卒子。他当初找了你,怕也是安了充作弃子的心,只是后来变了吧。所以你忧心忡忡,竭力自保,还得一直忍着、敬着,不敢贸然毒了他、害了他,招来杀身之祸。倒也因此,虽然有重明从中助力,你也是在云墟内外拥有了惊人的实力,连我都无法摸透,不得不佩服你了。”
闻言,似也思索了好一会儿,飞声眸色深邃,笑容微妙,似是晕了一脸浅浅的烛光,很是好看,却怎么都看不透彻:“苏姑娘说得极是。付云中在想什么,或许我这辈子都猜不明白。”
苏夕言随之又笑了声,却慢慢,慢慢地敛了神色,看向窗外。
繁星万斗,有月有风。
“你知道,重明他,该说是成了付云中后的他,喜欢捡东西。”
听见这一句,飞声静静听。
今夜的话题,一直是苏夕言牵着走。或许接下来的,才是这个女子今夜真正要讲给飞声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