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涌起一片无际幽深的海。海底埋葬着不知何时已不再沉寂,隐隐的地动山摇。
“你说着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会是谁呢。是我早逝的母亲么?”付云中叹,“还是另一个,同样美丽聪慧的女子呢……”
说着,语声渐低。
每每忆起那句话,付云中便会同时忆起说着这句话时,男人肩负一世,功亏一篑,却也终得放下的微微喟叹,和满满笑意。
付云中又笑了一声。
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他又莫名想起一个人。想见一个人。
更不知为何,想起那人说,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付云中的笑转成了叹。他本来便是在笑与叹之间东拉西扯。
叹得深长,略带无奈,全无悔意。
叹息最深长处,都如他最爱的晚来风的腌萝卜,醇然入味,余香再浓,浓成略涩,亦是脆脆爽爽,当断则断。
付云中轻声开了口。
“哎,老头说你成不了大器,还真说对了啊……凌峰。”
他唤的,不是飞声,是凌峰。
他也只能唤凌峰。
已近背后不足数步的魁梧身影,再容不得付云中装作未闻。
凌峰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脚步未顿,还加紧了些,身躯绷得整个人都似摇摇欲坠。
远处担忧的云墟弟子齐声高呼,付云中快跑。
付云中却跟断了腿似的,就是不跑,就是蹲着。
不仅不跑,还垂了头,闭了眼,等死一般。
嘴角的笑容却是更欢快了。
“早晚粗酬身事了,水边归去一闲人……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被凌峰传染了疯癫一般,付云中也跟着摇头晃脑,吟起诗来。
凌峰越是靠近付云中,面上淡去的狰狞亦跟着重现,却更如同个青筋抽动的偶人,只知往前,不知为何往前。
抬剑,亦不知为何抬剑。
只剩手中“追云”,在自天地之外投射而来的星光之下,升腾了幽幽淡淡,深浅月白,静自舞蹈,生命般的光。
急转炽烈,鲜红似血,直指苍穹!
隔着最后的数步,凌空劈向付云中!!
远处,护在礼尊身前的重霄便在这电光火石间回眸,看向礼尊。
急、静,满是等待与探究,却并不凌厉。
立于礼尊另一侧,同样守护礼尊的明恩,亦是几乎同时,看向重霄。
急、静,满是凌厉,等待已久,却一点儿都不探究。
重霄感受到了来自明恩的几近于杀意的压力,仍无动于衷般看向礼尊。
而礼尊却只是皱着眉头。
他一直看着,看着,看着。
看着付云中。
好似他一生的使命,就是看着一切,直到尽头。
不论泱泱皇土,洪荒边陲。
电光火石,刹那幻灭。
众人只能远远瞧见,凌峰挥剑劈砍的动作骤然停顿,半晌,后退一步,再退半步,竟是直挺挺仰面倒下!
顿时没了遮挡的视线中,付云中竟还是蹲没蹲样,背对着凌峰仰倒的躯干。
众人已惊得不明所以。凌峰莫非是疯癫得筋疲力尽,昏去了不成。
待得因凌峰倒地而扬起的沙尘几近落定,付云中才蹲得腿脚麻木般,缓缓站起。
“我只是利用你破阵,可没允许你动我师尊一根毫毛啊……”
说着,还不忘挥手拂沙。
一下,一下。
从来吊儿郎当的付云中,从来少有的温柔细致。
众人忽明白了。
付云中不是一直蹲着,而是一直挡着。
挡着那一剑,挡着那片沙。莫说剑锋剑气,连飞扬沙屑,都不愿让之近了前头静坐逝去之人身旁。
待得付云中停了拂沙的动作,转身,正面对着凌峰,对着众人,众人才看清,付云中未抬起拂沙的另一手指尖,或说此时已瞬间萦绕盘旋了几乎全身的月白。
也同时看见,倒地的凌峰发间,迎着微弱星光,亦莹亮得触目惊心的银色。
——一把明眸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