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
随着两人声音一顿,立即便有脚步声向外走来。贾蔷连忙避开,走到九重菊塔下,装作赏玩,心内却是惊疑不定。
江望显然是得到秘报,知道皇帝刚刚认下了一个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那人肯定不是冯紫英。皇帝至今膝下无子,固然着急,但这认亲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怕是可以认回私生子的朝代,皇帝们无不慎之又慎,不止验明血脉,更要将此人所说的话一一清查,所有细节验明无误,方可认回。
但照江望所说,皇帝只是验看了信物,听对方陈说一番,便决定认回这个儿子,未免太过草率仓促。
疑虑重重,贾蔷突然想到冯紫英那天走前对自己说的话。
——这几天你只管看热闹,不要掺合。
热闹,难道这才是他所谓的热闹?
伫立半晌,贾蔷心内不断寻思,却始终摸不着头脑。
横竖他目下只是个举子,为官还不到时候。且功利心极淡,想不明白也不着急,反正目前他还不需要为了选择该效忠谁、站谁那边而揪胡子掉头发。倒是心底生出几分喟叹:自己与系统交换条件,换得重活一世的机会,除了挽回当年的遗憾之外,还要过得更舒心快活。可朝中风云变幻,他又不是善于凫水踏浪的政坛高手,若将来挣了官身也这么着,未免自讨苦吃。
但若是不要这官身,就等同舍弃了权势。他又做着生意,倘无此傍身,所吃苦头不免更大。
皱眉之际,贾蔷忽然想到肖东魏闹事那天所称的航海图,蓦地心中一动。但还未来得及深思,忽然一片阴影移到他脚下,随即有人气急败坏地小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贾蔷闻声看去,却是个熟人,之前想讹诈他却碰了一鼻子灰的肖东魏。
贾蔷原本打算趁势找北静王说道说道的,但突然冒出个私生子,触了北静王霉头。要是拿这事去说,指不定就成了出气筒,贾蔷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心里未免遗憾,连带着也不想搭理肖东魏。
肖东魏却是个不知趣的。王府清客也分好几等,他只是不入流的那种,否则也不会急于立功、讨好王爷。他寻常连王爷的面都难得一见,更没资格知道王府内事,所以并不知道贾蔷乃是王爷邀来的客人,只道必是告状来了。不免心里突突直跳,生怕贾蔷说破他那日的狼狈,想将他速速赶走。
仗着是在王府,好歹占了个地利,又见贾蔷衣着淡素,不像世家子弟,且年纪又小,更不可能是赴宴举人。肖东魏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混进了王府,这可不是好耍处。赶紧出去,否则我喊侍卫来拿你了!”
平白少了个进账的机会,贾蔷本就心情欠佳,被肖东魏三五不知地一叫,更是烦躁。他瞪了肖东魏一眼,说道:“你是管家还是二主子?主人都没发话,倒先大呼小叫地聒噪。”
肖东魏被他呛得老脸通红,虽然有几分心虚,但更多的却是恼火:“你别不识抬举!这可是王府,不是你贾家。只要我略大声些,马上就有侍卫把你拿下去!识相的就快滚,惹恼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见他还抖起了威风,贾蔷不禁冷笑道:“果子我没见着,不过那天你带去的人倒吃了顿好拳脚,你是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肖东魏脸上阵青阵白,半晌憋出一句:“我就不信你有胆在王府动手。”
这人实在没胆,又爱虚张声势。贾蔷心内愈发不屑,将脸一板,还未说话。一直在留意他神色的肖东魏却已唬得退了好几步,惊声叫道:“别过来,你若敢在王府动手,王爷头一个饶不了你!”
他显然是对贾蔷那天的出手印象深刻,所以才这么慌张。贾蔷瞪着他刚要说话,却听旁边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贾蔷面前,挡去了所有阳光,将他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来人竟是南安郡王世子江望。
以他的身份,一来不会插手去管客人争执的小事。但今日情况不同,他还在为先前那桩意外心烦意乱,正想找个地方泻火,忽听这边有人大惊小怪,便立即走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平日里肖东魏不但难得见到北静王,深受王爷信重的那几个幕僚也是难得一见。至于被目为第一心腹的江望,更是难上加难。当下见世子爷竟站在自己面前,肖东魏不由自主堆起个讨好的笑容,作了个揖刚要问安讨好,忽又想起自己方才有失仪之举,还受这位向来严苛的世子喝斥,多半要遭罚,那谄笑便僵在了脸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旁边,贾蔷表情未变,肚内却已无声一叹。江望那阴鸷性子他领教过,迄今记忆犹新。被他盯上,今天绝难善了,少不得要寻一条脱身之计。
见两人俱是默然,江望心中更加恼怒,方要喝问,忽然觉得面前这秀致少年颇有几分眼熟,不由看凝了眼,一时忘了说话。
贾蔷却是已盘算好一番说辞,从容不迫道:“世子来得正好,我有一笔账要同王爷算一算。听闻王爷与世子素来相契,故想请世子先听上一听。”
☆、第56章 五十五祸水
“算账?”
听出这话里的戏谑,江望眉关锁得更紧,心道这小子皮相虽好,却是个傻的,竟敢消遣到北静王府来了。
肖东魏却是品出了些别的味道,不禁脸色一白,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想胡乱寻个借口赶紧逃开。
脚步一错,贾蔷有意无意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笑吟吟说道:“说来,这位肖爷正是事主。稍后若是世子询问,还望肖爷莫要推脱。”
说着,也不等江望开口,他继续说道:“我开了家小店解闷,承蒙京内诸位大人不弃,店子不只生意还算马马虎虎,向来也少生事端。倒是前日这位肖爷到我店内,说因我不孝敬王爷,生了我的气。我寻思着王爷从不贵足履贱地,我亦未有福气得见王爷,便未敢信肖爷的话。不承想今日竟在这里遇见,方知肖爷并未说谎。耽误了王爷的孝敬银子,我实在惶恐。还望世子回头在王爷面前替我遮个圆:原是我人少识浅,不识肖爷金面,险误了大事,实非有意。”
这话貌似是在请罪,可话里那浓浓的讥诮味儿,连聋子都能听懂。堂堂一个王府,哪怕想钱花,也只有等人跪着把银子奉上来的份,哪儿会去敲一家店子的竹杠?体面何存?
闻音知意,江望面色比适才更加阴沉十分,向肖东魏怒目而视:“果真如此?”
肖东魏汗如雨下,面孔比那顶供墨竹的岫玉白盆还要更白三分,哆嗦着嘴唇,却抖不出一句囫囵话:“在下……小人……”
江望出身世家,见多了狗仗人势的奴才,一见他这反应,如何不知究竟。他的脾气本就阴鸷,当下也懒得再详询过程,直接把一腔怒气全发作到此人身上,重重一脚踹了过去:“好大的胆子,一个依傍投奔的人也敢坏王爷的名声!——把他拖下去,让他好好醒醒脑子,长点儿记性!”
“是,世子爷。”
话音方落,立即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起肖东魏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了下去。肖东魏吓得面色愈白,扭挣着身子刚要求饶,便被堵住了嘴,呜咽闷哼着消失在长廊尽头。
看他那反应,江望所谓的醒脑长记性,绝对教人终身难忘。
发作了肖东魏,江望又冷冷看向贾蔷。尚未到开宴时间,加上之前被那消息一震,北静王正忙着调度安排,以备后手,哪里有闲情来笼络各位文士。所以江望并不知道贾蔷身份,只是觉得这小子有点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他也不欲多想,只待向贾蔷发难。此事肖东魏固然不对,但贾蔷一个小小少年竟敢明褒暗贬地对他说那些话,针砭王府,简直不知好歹!
再一次的,抢在江望开口之前,贾蔷飞快说道:“原来竟是门客仗势欺上瞒下,行此不堪之事,有劳世子处置。恭喜世子,恭喜王爷。”
江望一愣,斥责的话涌到嘴边,又统统咽了回去:“喜从何来?”
“恭喜世子为王爷除一蠹虫,恭喜王爷身边少一小人,皆是喜事。还有,”他微微一笑,声音略大了些,把周围人的注意力全招了过来:“世子千金之躯,为公道二字,不惜纡尊降贵为在下出头,实在是胸襟广大。”
他说得情真意切,周围的人听了,只当他攀上了世子,不禁都是羡慕嫉妒。但江望却越发呆愣:自己好像没做什么啊?怎么被这小子说得恩泽无边似的?
他哪里知道,贾蔷以前受过他的闲气,虽然有心报复,但此次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行事。索性先拿话堵住他的嘴,省得他把私生子的气泄来自己头上。
趁江望还没醒过神来,贾蔷以尿遁为借口,浅浅一揖,便飞快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