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闻言一愣,过了半晌才无奈地笑道:“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你们这小两口还真是,一定要抓着我这老人家的话柄不放?”
雷蒙德一贯严肃穆然,很少有这般开玩笑的时候。而这种一直认真严谨的人一旦调侃起来,反而让林锡感到了一丝羞涩。前几天斯蒂文也经常与他们开一些黄色笑话,但是林锡往往都能一笑而过,甚至反驳几句。但是到了雷蒙德这里,他惊讶的发现——
当一个人反差太大的时候,往往令人无法面对。
欧诺却没有在意雷蒙德的调侃,他挑起一眉,淡定镇静地说道:“嗯,我们上下一条心。”
林锡:“……”
原来……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厚脸皮的人来应对,比如……欧诺。
而欧诺自然没有发现林锡打量自己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眼神,他又与雷蒙德商量了一些乐团戏份的事情,便先和林锡一起回了酒店,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毕竟刚从米国回来,时差确实不是很好调整。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和陈姐一起长大,那么……雷蒙德也算得上是你的叔叔?”在回酒店的路上,林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酒店离片场很近,因此两人并没有乘车,只是在朴素安静的小路上相谐而走。
欧诺戴了一个宽大的黑色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头上难得地戴了一定与他以往淡漠冷静的气质丝毫不符合的黑色鸭舌帽,在灯光的遮掩下,令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原本这么说也没错,我小时候确实是叫他雷蒙德叔叔。”
“哦?那后来怎么了?”
深邃的眸中泛着一丝笑意,欧诺道:“你忘了,我后来认了凯斯德老师为钢琴老师,这个时候,我和雷蒙德的辈分就已经分不清了。毕竟,凯斯德老师也是安斯的老师。”
大概是因为在西方长大的缘故,欧诺并没有像一般天朝人一样喊着爸爸妈妈的称呼,反而是直呼父母的姓名。而很显然,这一点在陈雅静的身上也体现的十分明显。在林锡的记忆里,陈雅静一直都是一口一个雷蒙德,从未喊过一声父亲。
“既然凯斯德以后几乎没有弹过钢琴了,那你和安斯为什么还要认他做老师?”林锡奇怪地问道。
“你难道觉得……安斯能够得到今天的地位,真的只是因为他天姿出众?当然离不得凯斯德老师的指导。”在这样深邃的夜色中戴着一副墨镜就已经令路人感到很奇怪了,但是偏偏欧诺却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并没有让人感到一丝讶异。那浑身矜贵卓然的气质即使是被刻意遮掩着,也没有丝毫地减少。他低笑着勾唇,道:“说实话,安斯的天赋确实很好,所以凯斯德老师才收了他。不过……我在这方面的天赋就远远不如安斯了。如果不是有着安斯的身份在那摆着,恐怕老师并不会收下我。”
“你还不够?!”林锡惊呼出声。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起当初在蓝山别墅的琴房里,这个人宛如钢琴王子一般优雅弹奏的情境。那淙淙如流水一般的音符、动听婉转的曲调,每一个按音都让他感觉到深沉低转的悲伤。
就是这样……
还算不够?!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很好了。但是对于凯斯德老师而言,他的要求很高。”无奈地轻叹一声,欧诺继续说道:“能够让一个再也不碰钢琴的人动了收徒的心思,必须得有极高的天赋,高到足以让凯斯德老师觉得——不收下这个人,就是一辈子的损失。”
林锡自然明白,安斯亚尔·亚尔曼的天赋绝对不仅仅是用极高可以来形容的。以未过50的年龄成为最年轻的世界级指挥家,并且还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钢琴家之一,这样可怕的音乐天赋,足以令凯斯德都震惊。
“我想,这也是凯斯德老师孤独了一生唯一的一种愿景吧。”昏黄的月光照射下,欧诺垂了首静静地望着地面。昨日才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上还泛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因为那个人,他一生再也不想触碰自己最爱的黑白键。但是,凯斯德老师每年都会去金色大厅聆听一次《恰空》。只可惜,那个人永远不会亲自为他在那里演奏一曲了。”
唦唦的晚风从安静的街道上悠悠吹过,稍稍驱散了夏夜里有些炎热的空气。砖石铺陈的小道上,并没有几个路人行走,晕黄的路灯摇曳着淡淡的影子,将那两道本就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了几分。
“在看剧本前你曾经和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剧本。”轻轻地叹气一声,林锡说道:“其实当时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剧本能让你夸下这样的海口。但是看到后……我还是明白了。”
青年悦耳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更加低柔了几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便是心甘情愿的放手。如果是为了任何的理由,我都相信凯斯德绝对不会就这样放那个人离去。但是,当一切牵扯到了家人、故乡,乃至是祖国,我恐怕能体会到,凯斯德那种悲痛无助的心情。”
路灯斑驳下,林锡的影子与路边的梧桐树相映,时隐时现。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无奈的淡笑,林锡低声道:“如果莫青就那样在异国他乡苟且偷生,我相信,凯斯德绝对不会对他抱有那样深沉到令人无法承受的感情。”
“你说的没错。”欧诺抬首看着那一轮皎洁如华的圆月,道:“我曾经听凯斯德老师在为我讲解一首曲子的时候提过,你知道……什么叫做永恒的爱情吗?”
林锡稍稍一怔,问道:“什么?”
“凯斯德老师是这样说的:爱情,是一种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的东西。它会让一个人噬心掏肺,也会让一个人疯狂可怕。那是一味无药可解的毒药,当你发现的时候,已经深入你的骨髓,蔓延进你的大脑,将一切全部都腐蚀掉,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或是甜蜜,或是悲哀。”
这种从未听过的言论,令林锡脚下的步伐不由停住。与之相应的,欧诺也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怔然的青年。深邃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淡然的悲意,他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这是爱情。但是后来,凯斯德老师又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永恒的爱情。”
“永恒的爱情,是在爱情发酵到了最深处的时候突然失去,于是……那一切最美好的、最憧憬的、最难以忘怀的,便成了一生难以忘怀的永恒。”
昏黄的灯光下,树叶摇晃的阴影中,两个身姿清挺的男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没有人先开口,四周的空气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悲伤中。
“后来有一天,老师告诉我。如果当初莫青没有就那样的永远离开他,那他这辈子可能不至于爱得这样深入血骨,爱得这样灵魂尽碎。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醇厚如红酒的声音还在夜风中响起,最后被空气折磨得只剩下一声叹息,“就像巴基斯坦的那个电影《永恒的爱情》里一样,凯斯德老师曾经说过,如果当初他和哈迈德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的面前离去,那么恐怕……等待他的不会是一生无尽的折磨,而是无怨无悔的跟随。”
《永恒的爱情》是上世纪巴基斯坦着名的爱情片,当女主角罗西因为癌症而病逝于床边时,那深深痴情的男主角哈迈德竟恸哭悲伤,最终只在下一刻,便跟随着自己此生的挚爱,一起飞向了那个再也没有苦痛的天堂。
“所以最后老师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也没有任何可以定义下来的永恒的爱情。但是对于他来说,他的爱情早已在收到那一份信的时候,就已经停滞住了,再也没有向前走过一步。”
林锡的喉咙里感觉到一丝干涩,好像有石头哽咽住一般,他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良久,在凄然悲怆的夜风中,他轻轻地摇首,低叹道:“我在看剧本的时候,有一件事一直无法理解,到现在……我终于大概明白了。”
两人又迈了步子,走在这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仿佛过去这多少年无数次凯斯德走过的一样。那个曾经完美卓越的男人,在时光的蹉跎下最终也成为了一个平凡普通的老人。他一天天地在这条静谧的小路上一个人行走,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或许他挺直的背脊早已佝偻,或许他曾经俊美的容颜也布满了皱纹,但是他却依旧是那个饱含着痴情的凯斯德,走着走着,虽然是一个人,却好像与另一个人同行。
“为什么凯斯德明明仍旧收到了莫青的信,但是却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林锡低哑的声音响起:“大概是他知道,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放弃一个城市几十万无辜的性命,自己苟且逃生吧。”
莫青最后一封寄给凯斯德的信里提到过,自己正在n市驻守,与敌军对抗。虽然军情紧急,但是目前的局势还可以控制住,所以让凯斯德不用担心。但是当不久后,那个全城覆灭的消息从遥远的华夏一直传到了欧洲时,凯斯德瞬间便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一种莫名的信任与理解,不需要言语的支持。只是因为是他爱的那个人,所以他便知道对方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欧诺转过首,认真地望着身边这个神情悲伤的青年,说道:“又或者说,如果莫青没有作出那样的选择,那么……他便根本不会是凯斯德老师所挚爱的人。”
一辆汽车飞快而过,闪亮的车前灯令林锡忍不住眯了眸子。
欧诺将鼻梁上架着的墨镜拿下,轻轻地夹在了衬衫衣领上。眼中似乎还是那般淡漠的神情,但是深藏在眼底的悲意却无法掩饰。“我十四岁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凯斯德老师当初不跟着莫青一起走。”
林锡闻言,不由抬了眸子看向了一边的欧诺。只见后者垂着眸子,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轻轻摇首道:“后来,我明白了。莫青有自己的国家和亲人,而凯斯德老师也有着自己难以放手的家人。当时的欧洲绝对不是个平稳的地方,所以他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
“所以……是当知道那个人死讯的时候,凯斯德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往华夏的?”
欧诺微微颔首:“对。当知道了那个人的死讯,凯斯德老师这才不顾一切地想要前往华夏。但是,一切不是如他想象中一般的简单。所以直到十三年后,他才踏上那片土地。”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对方的,炙热的瞬间从林锡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全身,让他微微发凉的血管也恢复了以往的热度。耳边还是呼啸而过的夜风,比以往的更加喧嚣,似乎在诉说低吟着什么悲伤的往事。
“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听着青年低低的声音,欧诺轻颔首,垂下眸子,喃喃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朦胧澄澈的圆月还是七十八年前的那一轮,依旧用着最清冷如水的月光笼罩着这一片大地。仍旧是七十八年前的那条小路,同样的红砖地,同样的夜风,一如这几十年来那个寂寞孤独的男人一直走过的一般。
只是这一次,那是两条相谐的身影。
双手紧紧地相牵,即使是再大的风雨,也能将一切全部都抵挡掩盖,铸成一面最强大深厚的高墙。
柏林的夏夜十分萧瑟,天边乌云聚集,又很快被吹散。
第二天,注定是一个美丽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