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阙千百年来就只住着禾晚一个人。厚重的雾气将她与外界隔绝,冷清到有时候她恍惚以为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后来她捡到了时雨。少年经历过重大变故,整个人看上去怯生生的,说话也不敢太大声,不过勉强让这块地方多了点人气。
但她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觉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晒太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林间的虫鸣声渐渐消退,碗筷碰撞的声音在禾晚耳边愈演愈烈。
她才喝了半碗鸡汤,手里就被塞了一双筷子。
“先吃饭,不然等会菜都冷了。我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出去得匆忙,就自己看着买了点。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点,可以跟我说,不要觉得麻烦。”
男人的声音低沉,絮絮叨叨的,上一个跟她这么说话的还是无患。可能因为那张皮囊比无患好看多了,禾晚没觉得有多讨厌。
就是有点吵。
谢江知顿了顿,似乎也发现自己话多了,默默的把嘴闭上,低着头给禾晚剥虾。
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在昏暗的灯光下,好看得像件艺术品。手指翻飞,没一会,一只剥得完整的虾出现在他指尖,他把虾蘸满汤汁,放到了禾晚的碗里。
他看着她清凌凌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染上油污的手,解释道,“我洗手了的,不脏。”
可那只虾禾晚还是没吃。
它被主人挑了出来,随意的丢在桌子上。
等到吃完饭谢江知收拾桌子的时候,那只虾早就冷了,身上的汤汁已经凝固,虾肉泛着油腻的白,安安静静的躺在桌子上,和黑色的桌子形成鲜明对比。
庭院里早就没了人,灯里的油也快要燃尽,光线微弱得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谢江知站在桌子边,摊开手。眼前的手好看还是好看的,但是由于长时间干活,指腹带着薄茧,指尖上有着深浅不一的刀痕,旧的伤痕结痂,又添了新的,像一道又一道丑陋的裂口。
他用力搓了搓,搓到手指微微发红,可那些显眼又粗糙的痕迹还是在他眼前彰显着存在感。
最后那只虾被抹布裹着,扫到了垃圾里。
第二天禾晚起来的时候,谢江知不在。
虽说无患让他来当厨子,可住哪里、要做什么完全没有人跟他说,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忽视。
禾晚以为,她昨晚都那么做了,男人应该早就知难而退,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可她门口还是放了一张桌子,跟昨天早上一样放着早餐,旁边用茶杯压着一张纸,上面的字迹笔锋凌厉。
“我去兽园照顾灵宠,早餐在桌子上,我炸了小鱼干,放在厨房的盒子里,出门记得带着去,有想吃的让时雨跟我说。”
信纸在禾晚指尖燃成灰烬,她垂下眼,有些淡漠的想:
果然是个奇怪的男人。
就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哪怕她杀了他。
她去无量峰找到无患的时候,无患正在吃着早餐。
到了他这个境界,修炼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缺的,是窥到那一丝可以打破他瓶颈的天机。
活的时间久了,他反而也跟禾晚一样贪恋起俗世的享乐来。
无患看见禾晚,朝她举了举筷子里夹着的小笼包,“仙君,早膳否?”
禾晚将他面前的一碟小笼包掀了,冰冷的眼神直直的朝他压过来,“你什么意思?”
小笼包被掀了无患也不生气,他慢吞吞的将筷子上仅剩的那一个送到嘴里,沐浴着清晨的阳光。
“什么什么意思?大早上的,脾气如此暴躁可不太好。”
禾晚道,“你若是喜欢,你就收来你无量峰,塞到我云阙怎么回事?”
“禾晚……”无患道,“我倒是想收来我无量峰,可人家不愿意来。”
他脸上带着笑,抬眼看着她,像是将她的内心看穿一般。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厨子罢了,你不应该这么紧张的。”
禾晚在原地转了两圈,像是一只自己的领地忽然被外人闯入但又不知道怎么驱赶的猫,她厌恶这种忽如其来的改变。
“我不需要。”
无患道,“他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禾晚没说话,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板着脸。
无患知道她在生闷气,倒了杯热茶递给她,“禾晚,你是妖,妖比人单纯多了,留个人在你身边照顾着总是好的。”
禾晚没接,“谁敢欺负我杀了就是。”
“是,你大乘后期的修为,这天下,谁敢欺负到你头上?但人心难测,我这么多年始终窥不到那一丝进阶的天机,这一生的修为应该是走到尽头了。”
他摸着手里的茶盏,缓慢道,“其实算起来,我的寿命不过三百,到时候我走了,水云宗换了宗主,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禾晚闷闷道,“我就在云阙,哪里都不去。”
“傻孩子……”无患叹气,“是我把你困在那里,时间到了,你总要走的。”
“谢江知的来历我虽然参不透,但唯一肯定的是,他肯定不会害你。”
禾晚又不说话了。
无患笑了笑,“怎的这么生气,是不喜欢他做的饭菜还是不喜欢他这个人?”
他的话让禾晚微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不喜欢他的做饭菜?
可男人做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是她怎么多年来吃过最合心意的饭菜。
不喜欢他这个人?
其实也不尽然。因为男人的脾气好到让她没话说,不管她怎么做、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
但就是因为太好了,禾晚才有些不安。
很凶的小猫习惯了别人是因为它的凶悍对它顺从,可忽然一天,来了一个人类,这个人类比所有人类都要听话,可他听话的原因不是因为它很凶,而是因为它是它。
因为它是那只猫,所以他无条件的顺从。
与其说是顺从,倒不如说是纵容。
无患多多少少察觉到她的不安,道,“这样吧,你先适应一段时间,如果实在不喜欢,就不要了。天下的厨子那么多,总能找到你喜欢的。”
这下饶是禾晚再任性,也不好说什么。
她换了个话题,“魔修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无患叹了口气,“没有任何进展,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那日你那道剑气,应当让他受了不小的伤,可这几日完全找不到踪迹。”
“哦。”禾晚道,“那我回去了。”
无患把手里茶杯一放,“嘿!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
言下之意是,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为何要问?”
“怕你尴尬,随便找的话题。”
“……”
无患头疼的挥了挥手,“赶紧走,看见你就头疼。”
禾晚站起来,又被无患叫住。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朝她道,“过几日是宗门小比,你来看看不?顺便看看要不要收个徒弟。”
禾晚对收徒弟不感兴趣,对宗门小比更不感兴趣,还不如去后山睡懒觉。
无患知道她想什么,强硬道,“我不管。这可是今年收新弟子以来的第一次小比,多少人是冲着你的名号来的,你都不来,我的新萝卜头们没有修炼的动力怎么办?”
禾晚看向他的表情很无语。
无患道,“前几日黑曜又给我送拜帖了,你要是不来,我可就同意了。”
禾晚的脸顿时就黑了,“死老头!你要挟我?”
无患慢悠悠的喝了口茶。
想着黑曜那张黢黑的脸,禾晚咬牙道,“先说好,我不收徒。”
无患道,“不收就不收,反正今年也没什么资质很好的弟子,有一个剑修的小姑娘看着倒是不错,就是性子太跳脱了,还得磨练磨练。”
“……”
从无量峰出来,禾晚去了后山。
这几日太阳都很好,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金色的光芒从繁密的树梢洒下,落在地面时,便成了点点星斑。
雪白的小猫在林间穿梭,从树梢穿下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给白色的毛发渡上形状不一的金色光圈。她肆意的伸展着身躯,在草地上打了会滚,跃身跳上最高的那棵大树。
越往上,阳光照到的面积就越多。她熟练的找到自己常栖身的枝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吞吞的趴下来。
蓝色的眼睛舒服的眯起,毛茸茸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身下就是小溪流动的声音,偶尔还能看见鱼在里面游动的身影。在旁边的岸上突兀的放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的烤鱼这么些天过去早就坏了,只有旁边放着的灵石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灵力。
树上的小猫盯着石头上的烤鱼看了好一会,然后才慢吞吞的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觉。
禾晚回去得和昨日一样晚。
天早就黑了好一会,庭院里的灯早早的被点亮,时雨坐在桌子边打着盹。
听见声音,他警觉的睁开眼,看见是禾晚,惊喜的站起来,“仙君,您回来了?”
禾晚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抬眼扫了眼周围。小小的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底。
时雨把她手里的灯接了过去,也没吹灭,就这样放在地上,漂亮的兔子灯笼屁股顿时染上了泥土。
禾晚没说话。
时雨殷勤道,“饭菜都好了,快坐下来吃吧。”
禾晚沉默着坐下。她脸上一惯没什么表情,冷冷的,看模样,倒真的很像传言里的高岭之花。
时雨道,“你不是不喜欢云阙有外人在吗?厨子做了饭就回去了,以后他都不会打扰你。”
入口的饭菜是一如既往的美味,她嚼了嚼,咽下,声音轻得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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