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冬云,冰凝雪积。
如此严寒的天气,却有男女七八,板车三辆,行在谷中雪道上。
“都怪你!狐狸耳朵不藏好!”
“又不是故意的……”
“现在可好,被人类发现咱们是半妖,啥都没买着!”
“就是,回去可怎么交差啊。”
“哎呀别吵了!都小声点儿,一会儿招了妖来可就麻烦了。”
争吵被打断,空气倏尔陷入沉闷,只听得老旧的车轱辘,嘎吱嘎吱卖力地转。
途经陡坡,老马响鼻,喘着重重粗气。
他们是一群半妖,此行是为采买物资。
如今,顶着危险白跑一趟,换谁不烦呢,马都有意见呢。
说别吵的那个,朝前努努嘴:“再说了,寨主夫人都没说什么,你们吵什么吵!”
众半妖顺着他的话,望向打头那辆板车。
前方一抹纤瘦的背影,扬鞭赶着马车。
正是他们口中的“寨主夫人”。
她迎着前头最烈的风,衣裳半旧而单薄,没有毡帽和斗篷。
冰雪凛冽,将她的脸冻出一种病态的红。
可荆钗布裙,也难掩她的秀丽。
白皙的皮肤,明亮的丹凤眼,眉心处一道红印为她添了几分艳色。
可惜,她的一张薄唇,又在这份艳上添了几分冷。
女子持鞭赶马,怀中靠着一把鲛皮剑。
不同于衣裳的褴褛,这剑鳞光闪闪,绝非凡物,剑柄上竟有细碎的红色宝石镶嵌成的字。
剑名,“尧光”。
女子没有参与同伴的抱怨。她眉心轻皱,薄唇启开:“别出声!”
又冷又急的声音,像谷道里刮过的风。
众人相视笑了起来。
当中一女子打趣道:“哈哈哈……苏丫头害羞了,不兴咱们说。你就要跟寨主成亲了,喊你一声‘寨主夫人’,那不是早晚的事儿!”
那女子话未说完,嗡嗡剑音骤然灌耳,淹没了她的声音。
尧光剑出——
“敌袭!”
头顶日光骤然阴暗,众半妖抬头,顿时惊变脸色。
但见两只漆黑鸣蛇,张着血盆大口,自左右山头俯冲而下。
怕什么来什么,今儿也太倒霉了吧!
“轰隆——”
粗壮蛇尾扫打在山腰,击落成堆石块,遮天蔽日地砸入谷道。
蛇妖逼近,天地间狂风骤起。
“铛!”尧光剑与蛇身相击,剑鸣声震耳惊心,参着惊慌马鸣,响彻山谷。
苏缈素来这般反应迅速。
也素来这般冷静自若。
蛇身数丈,蛇翼数尺,在谷中投下大片阴影,一时天昏地暗,叫人心惊胆寒。
“快,快御敌!”
众人立即抓起兵器,跳下板车,抵背并肩准备应战。
虽慢她许多,到底不算太迟。
“哗——”苏缈展开双翼腾入空中,手中利剑直刺对面咆哮的鸣蛇。
对方见一击不成,已失战机,草草接她一剑,转身便往上方逃窜,粗长的蛇尾横空甩荡下来。
苏缈扭身躲过扫尾,并不追击,立即调转剑尖,刺向下方那条。
那蛇妖正与众人缠斗,见她剑来,慌张撤退,却已来不及。
尧光擦着蛇身划过,顿时火星四溅,扫落一长串黑色巨鳞。
女子明明纤瘦,竟能爆发出如此的力量!
鸣蛇吃痛,嘶吼着,震动四翼惊慌逃窜。
一时疾风割眼,众人只得掩面,由得它躲入云雾。
吼声渐远,血珠子滴沥撒下,皑皑白雪宛如承接了一场血雨。
腥味弥散至鼻尖,难闻得很。
不过是短暂的搏斗,谷道像是经历了旷日的鏖战,乱石堆积,枯木横道。
众人松开兵器,后怕地拍起胸口。
苏缈落地站稳,一直冷静着的脸,这才显露焦急。
她慌忙摸上腰间……
还好,没丢。
小小的东西,安静地藏在她的腰带里。
她那一脸着急,方才褪去,于是收剑入鞘:“妖族总在此处埋伏,你们竟也只顾说笑。”
“哎呀,这不是有你嘛,妖族怕死,见你就逃!哈哈哈……”
众半妖打着哈哈,只管去修理被砸坏的板车。
这趟出来,只买到一车的物资,车若再砸坏了,可太不值当。
见他们不以为意,苏缈抿了抿唇,也就不语,上去把马牵了。
老马受了惊吓,蹄子乱踩,整个山谷回荡着它们惊恐的嘶鸣。
安抚了好久的马儿,车队才又重新上路。
这条山道绵绵长长,是来往寨子必经之路,经常有妖埋伏。
苏缈往返已不知多少次了,十次有八次遇敌。
她早年学过剑法,身手还算不错。出寨采买物资,同样十次有八次是她带队。
人类不卖东西给半妖,是因为害怕,见到半妖撒腿就逃。
妖族屠杀半妖,是出于厌恶。在妖族看来,半妖玷污了神圣的妖族血统,该死。
一言以蔽之,半妖在夹缝生存,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时刻担心小命不保,日子很不好过。
风越来越冷,马儿受不住了,得快些回去。
“怎么又停了?”
“欸,苏丫头你去哪儿?”
刚爬过一个陡坡,苏缈却勒马停下,提剑跳下了车。
前方道旁枯树边,有一抹白色与雪几乎融在一起。
好像……是个男人?
风飘至鼻尖,送来淡淡血腥味。
山高,天冷,又靠近半妖寨,怎会有人类出现在这里?
苏缈踩着嘎吱的雪,径直走了过去。
果然有个……
人?
她皱起眉头,在这人跟前蹲下,细瞧。
此人衣裳单薄,赤足,披散的墨发盖住大半的脸。
不见真容。
其胸口微微起伏,气息稍虚但还算平稳。搭在鼻下的几根长发,几不可见地随鼻息而摆荡。
苏缈视线往下挪——
此人脚踝有伤,皮肉外翻,淌下来的血染了很大一滩红。伤口往外散发着淡淡妖气,应是被妖所伤。
苏缈皱了皱眉,随即从背后囊袋拿出半个馒头,一瓶伤药,再把水囊一并搁下了。
“快下山吧。”
她抬头望了眼天,“就要下雪了。”
黑云积压在天边,越滚越近前。再不下山,会冻死在这里。
那人半晌未动。
直到苏缈想拨开他的发丝,看看他是不是冻晕了的时候,这人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干涩的……
“嗯”。
醒着就好。
苏缈折返回来。
众半妖盯着她,一脸不可思议。
“这是个人啊,你救他干嘛!”
“苏丫头,人类连一点粮食都不肯卖给咱们,你倒好,把自己馒头给出去。”
苏缈坐上车,回应一抹轻笑:“我送我的,又没动公家的。”催马前行,淡了声音……
“人,也不全是坏的。”
人也不全是坏的?!
这话一出,同伴几张脸变得青黑。
“你这狂言可别让其他人听到。咱们也当没听过,回去之后不可再提!”
苏缈“嗯”了声,眸子垂下:“驾——”
一路往前走了许久,漆黑高耸的寨门,终于从雾色里露出轮廓。寨门上的三个大字,也隐约看得见了——
“长佑寨。”
“咳咳……”苏缈冻得难受,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半妖本应该不怕冷,难以饱腹的时候,也维持不了身体的暖。
其实来半妖寨之前,虽也时常头疼如何饱腹,但她没真的饿过。
这是她来半妖寨的第十个年头,若不是因为温源,她早就离开了。
这里充斥着太多仇恨,而苏缈不喜欢仇恨。
可,她喜欢温源。
明天就要嫁给他。光是想着这样的事,苏缈心里就尝了蜜似的。
一路颠簸,终于回到寨子。
这里三面环山,一面峭壁,出入仅一条道而已。
半妖们在这里耕织繁衍,已经上千年了。
“哟,咱们寨主夫人回来啦!”放哨的打趣着,吩咐下面把寨门打开。
“咔、咔、嘎吱——”笨重的寨门发出为难的声音。一行人赶着车迅速通过,寨门又“咔咔”地合上。
为防妖族来攻,寨门和四周的栏杆,都用精铁铸成。寨门沉重,平常是轻易不会开的。
寨子上空,还拉着带刺的网。
回家了,便倍感安全。
迎面吹来的风,夹着炖肉的味道,混合着酒香,在苏缈鼻尖打起转。
她的肚子遭到勾引,也为难地叫了声。
寨子上下忙得热火朝天,正为明天的婚宴做准备。
吃的喝的都已备下,头顶还拉起了红布,将带刺的天网都遮住了呢。
红布映得苏缈的脸,也红彤彤的。
“来几个卸货了!”
“怎么才这么点儿。”
“别提了,人家托我买的东西都没买到。”
“一发现咱是半妖,逃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怕成那个样子,弄的咱们真的要吃人似的。”
“人就没几个好东西,我要能吃,真想吞他几个!”
卸货了,苏缈得闲,提剑往里去了。
“轰隆隆——”
天边冬雷滚滚,苏缈仰起头,雪花纷扬从天而降,一片冰凉落在她的脸上。
她叹了声,抬手拂去落在睫毛的雪。
也不知为何要叹这一声,许是天气使然,低沉压抑,让人无端惆怅吧。
双脚早已冻僵,走得很是没有知觉,踩在冰上险些滑了一跤。
苏缈连忙按住腰带,小心地护住腰间藏着的东西。
寨民淳朴,一路都在跟她打招呼。
“苏姑娘回来啦。”
“回来了。”
“苏姑娘好。”
“嗯,好。”
“苏姑娘这趟辛苦啦。”
“跑趟腿罢了。”
寨子里的同伴,都很敬着她。
都说,温源新任寨主,能把头把交椅坐稳,他那能干的未婚妻功不可没。
苏缈不敢居功,她对参与寨中事务不是很感兴趣。她只是,格外把温源想要的放在心上罢了。
“缈缈。”清冽的男声忽然传进耳朵。
苏缈闻声侧头,还没看到人,唇角已勾起:“寨主!”
落雪之中,青衫男子朝她走来。
他肩披白裘,腰间坠玉,手上提着一把长剑,走过来的步伐端方雅正。
即使衣衫半旧,冬靴打着补丁,也难掩他不凡的器宇。
不过,此刻他眉头不展,面色泛着冷意,心情大抵是不好。
“寨里事杂,你又烦心了?”
苏缈快步到他跟前,摸出腰带里的宝贝,塞进他手中,“喏,送你个好东西——可开心了?”
她眉眼弯弯,一笑,薄唇带来的冷意便都融化掉了。
苏缈这些年攒下的全部身家,也就买得起这个。温源喜欢玉,君子佩玉,他正合适。
“轰隆隆——”又是一阵冬雷。
温源捏着那玉扳指,打量了片刻,才掀起眼皮瞧她。
雪穿过红布,从对视的目光中飘落,他眼里那说不清味道的眸光,逐渐清晰了起来。
苏缈嘴角的弧度,随之淡去了。
那眼神……
“你的东西,我怎敢收。”他涩涩地笑了一下。
剑出。
脆响。
“叮——当——”扳指,在她眼前被击成了两半。
然后,这把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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