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的大门被叩响了。
一下又一下, 合计三下，每一下都恭谨又尊敬，停下后又静静等待了数秒,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高高在上的肯定，垂手候在外面的灰发魔族才推门而入。
“魔王陛下。”
他甫一进来就先毕恭毕敬地对着红地毯绵延而上的、最上方的王座行礼, 单手放在胸前, 深深鞠下一躬的同时开了口：“我此番前来是来向您汇报——”
生有山羊双角的魔族的话在抬头看到空荡荡的王座时戛然而止。
“我在这。”那声音下一秒在旁边的办公桌后响起。
贝鲁赛巴布：“……”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但他无愧是在这更新迭代的魔王城里少数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高等魔族之一, 面不改色地转了身。
贝鲁赛巴布以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再次对着那张虽不及他自己、但也被大批公文和参考资料堆垒得险些看不见桌后对象的办公桌行过一礼。
“我此番前来是来向您汇报上一月的财务状况，”财务主管谨慎地措辞道，“目前来看，一切还算乐观。”
坐在桌后的那位抬了抬握笔的手, 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矮人族在巨石山发现了一座新矿产, 开采顺利；鱼人族声称最近是渔业淡季, 几乎捞不上什么鱼来，但他们也保证只要拨款到位就可以在悲伤滩那边再建个渔场；白骸骨的骷髅将军抱怨他们已经等了很久都没法开张了——这是现在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陛下, 我们都知道本来也应该被纳入财政计划中的还有另外一项。”
贝鲁赛巴布说：“那就是勇者的讨伐。”
魔界打造附魔武器的水平领先于人类，他们虽然会在沿途的迷宫或是险境放置奖励丰厚的宝箱来给对方点甜头, 但更重要的是安插所谓“奸细”的黑市商人，拿着华丽又强大的武器张口就是漫天要价——
什么？你不要？那这荒山野岭的你看还有谁做生意吧，砍得刃上全是豁口的刀真的不换吗？
如是一来正好狠狠宰勇者和跟随勇者的开拓也深入魔界的冒险者们一笔。
除此以外, 还可以扮作人类的模样混进去大力推广勇者征讨魔王的纪念产品和沿途战地记者准备好的话本剧本同人本一条龙, 保证详实有趣又引人入胜。
纵观历史上的数次魔王讨伐，表面上输是输了, 但都能给魔界带来一笔不小的创收。这不叫旅游业，还有什么叫旅游业，发展第三产业当然是有必要的！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
勇者她就是一动不动。
魔王：“……蛇妖那边的不是送出去了？”
“是的，当初狼人也以为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贝鲁赛巴布应道，“但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依然没有任何音讯，而据布莱德汇报所言，勇者在那之后就又跑回去——”
他斟酌了下用词：“呃，开店了。”
魔王：“………………”
这是在做什么？？？？？
“想办法让勇者尽快启程。”他简要地吩咐道，“装备的配置还是按原来的来。”
反正他是不可能输给勇者的。
“是，我知道了。”
第一大臣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陛下，还有一件事。”
魔王：“说。”
“阿斯蒙蒂斯在不久前来找我，要求预支一年份的工资。”
魔王“嗯”了声：“所以？”
贝鲁赛巴布：“我——”
“抠门死了！”
阿斯蒙蒂斯环抱着双臂，仗着没有其他人在场，形象也不要了，愤怒地将桌边的三两个瓶瓶罐罐一把掼在地上。
没过几秒，她又灰溜溜地把它们重新捡起来——开什么玩笑，这些可都是她的命根子，那个方眼混蛋能比吗？！
敢摔也就是一个个都结实得很，不然她才不冒险拿这出气。
趴在旁边围观了全过程的摩洛克：“……”
你说你这图什么？
“还不是你们两个平时看不对付，”他懒洋洋道，“瞧瞧，我就不一样。”
他努力藏起自己的幸灾乐祸，但显然不怎么成功。
阿斯蒙蒂斯：“呵。”
“不一样？”她挑眉，反唇相讥道，“对啊，是谁——早早把工资透支到三年后全部花光，现在翻遍整个口袋都翻不到两个铜板呀？”
摩洛克：“………………”
魔与魔何苦互相伤害？
“所以，”他老老实实把语气软下来，“贝鲁塞巴布那老古板怎么说？”
这家伙那家伙都得罪不起，可恶。
“他说最多预支我两个月，前提还是得超额完成这个月的工作。”
阿斯蒙蒂斯冷哼：“行吧，两个月就两个月。”
“为什么不换个思路？”
摩洛克托着圆鼓鼓的脸颊，“我们现在不是因公出差吗？”
阿斯蒙蒂斯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也是，”她笑盈盈道，“刺探敌情明明是个很合理的理由。”
下次就拿这个去找那家伙，说不定还能报销一点。
摩洛克煞有介事地点头，“嗯嗯嗯对对对。”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反正到时候不管是阿斯蒙蒂斯还是贝鲁赛巴布吃瘪都是他喜闻乐见的，他就是热爱拱火然后隔岸观火的乐子人。要真能这么做，他自己也不愁钱了。
“对了，”阿斯蒙蒂斯瞧他的反应，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着道，“你在先祖高地那边忙得怎么样啊？”
摩洛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没完，”他警惕道，“怎么了？”
阿斯蒙蒂斯观察着自己精心打理的指甲，状若无意地说：“你也听布莱德说了吧？勇者新开了家餐厅。”
摩洛克：“……”
这可不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正扼腕得要死要活，偏偏这档口就提起来刺激他，再抬眼看过去，压他一头的阿斯蒙蒂斯言笑晏晏望着他，神情间明晃晃地故意写着一句话——想用她当枪？没门。
“味道非常好。”她说。
“比如什么海鲜烩饭，比如什么奶茶，饭后甜点是你最喜欢的蛋挞，哎呀，真是可惜某位吃不到。”
阿斯蒙蒂斯：“我会边替你吃边想念你在先祖高地忙碌的身影的。”
摩洛克：“………………”
他跟她拼了——！！
这短暂的以下犯上争夺第三四名的战争在短短五分钟内告终，阿斯蒙蒂斯最后用一根小拇指优雅地镇压了他的反抗，娉婷走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吩咐路过的侍从清理一下满地狼藉瓦片的会议室。
钱拿到了，吊车尾调戏完了，也是时候该动身了。
阿斯蒙蒂斯连去这餐厅数日，几乎把菜单上的每一样都尝了个遍。
香烤湖胆鲜美，新薯泥咸香，油封牡蛎汁水丰腴，茄子镶肉香甜。要嫌全是肉和主食还有焦黄喷香的蘑菇烤串，脆生生的西葫芦撒上晒干后的辣椒面，咬上一口再去配柔软又紧实的奶油菇，简直一下子就扫净了摄入脂肪的罪恶感。
煎菠菜也是同理，菜叶菜茎上看不出有丁点油光，只有咬在齿间才品得出那一丝丝的黄油香气。番茄面完美呈现了番茄的酸酸甜甜，面条同样劲道弹牙，菌类肉质肥厚，脆嫩中又带着甜，美味无比。
当然，还有她最最喜欢的珍珠奶茶。阿斯蒙蒂斯最初还会痛苦地谴责自己，到后来简直是习惯成自然，入座先点一杯奶茶，熟练地自我安慰说就点一道菜配上这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就翘首以盼地等着那双麻花辫小姑娘把菜端上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来的却不是她。
“好，”金发少女弯眼笑道，“您点的奶茶和番茄面。”
——勇者。
归功于原罪之名，阿斯蒙蒂斯见到谁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关注对方的样貌，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勇者长得很不错，一双蓝眼澄澈清亮，原本柔顺带卷的金发为了方便束在脑后。尽管早就从那俩家伙口中听过勇者的长相特征，她还是得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咦，请问你是？”
“这家店的老板兼主厨。”
奥萝拉落落大方地笑道：“罗丝今天家里有点事，店里又不忙，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在阿斯蒙蒂斯打量她的时候，奥萝拉也在端详对方。
早听罗丝说这位老熟客是个世间少见的美人，她当时还觉得太夸张，现在一看，反而觉得这么形容都是低的了，“您是最近才来镇上的？”
“是呀。”
阿斯蒙蒂斯熟练地用了某同事用过的谎话，“我两个月前离开的王城，转转走走就到这了。”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改行不易啊。”
“哦？”对方的兴趣果然被她调动起来，“您在王都是做什么的？”
“也算不上做什么，”阿斯蒙蒂斯抛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幌子，“也就是和那些贵妇人探讨探讨她们的服装搭配，偶尔跟那些裁衣匠合作一下，我当他们的门面，他们付我酬劳。”
她说的话半真半假，其实倒也的确利用这些混入过几次宴会，当初也没想到眼下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用上。
奥萝拉若有所思地听着——她今天能腾出手来，也有一部分是因为那块月光布所做的裙子前两天刚刚完工。
她很明白自己这次面向的目标人群，虽然不知对方所言虚实，既然是店里的常客，要真有这样的路子，试试也没什么坏处。
“其实，”于是她说，“我这边有一条才做好的裙子——既然您是从王城来的，又有这种眼光，介意待会儿帮我看看吗？”
阿斯蒙蒂斯：“……！！！”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天。她面上不动声色，矜持地笑道：“当然可以。”
这恐怕是阿斯蒙蒂斯第一次觉得饭菜没平时有滋味，她满心满意都记挂在那条日思夜想的裙子上——尽管就算如此，也得感叹吸饱了番茄汤水的面条真是人间绝味。
阿斯蒙蒂斯直到跟在对方身后往里去时才按捺住心跳，当然，这在她真的走进门里的那一刻就化为了徒劳。
隔着玻璃和亲眼目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挂在模特衣架上的长裙宛如月色，又像是泛着珠光，丝线在袖口衣料上绣出了精致而细密的花样，枝条绵延伸展，又在胸前背后绽放出片片美妙的花瓣。
“侧面的是拉链，”奥萝拉在旁边笑着解释道，“我也不知道王城有没有这种设计，总之先按我会的来了。”
以她的技艺，用金属打一条也不是难事。
“嗯……”
她观察着这银发女性目不转睛的神情，“如果您实在好奇，试穿一下也可以。”
人对美人总是宽容的，更何况对方总给她一种恨不得当场买下的感觉——穿就穿吧，反正只要有原料在，她也不怕什么。
阿斯蒙蒂斯：“………………”
救命，勇者果然恐怖如斯，她差点就觉得死而无憾了。
脱去斗篷，柔软的布料贴合在身上，阿斯蒙蒂斯不由得再次惊叹起这工艺的精湛，在奥萝拉的指点下明白了该怎么套上这条裙子。
她把这裙子的尺寸看在眼里，以她在魔族里都一向惹人嫉妒的身材，那还不是轻轻松——
阿斯蒙蒂斯笑容一僵。
她在旁边捏着那“拉链”的手不上不下，尴尬地卡在了中途。
……拉、拉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