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当中,外界风雨无数,有艰难维持数年不倒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黯然退场的,有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数年重获光明被翻案的,也有被翻案后再度被打落尘埃的……
无论外界如何,第三小队所在的小县城还是艰难地维持住了其大体平和的状态。
除了造反派垂死挣扎、县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以外,别无其他异样。
人们还是照样生活,该吃吃,该喝喝,该努力上工上班就努力上工上班,在充斥着鸡毛蒜皮小事的生活里认真而可爱地活着。
住在第三小队养猪场的下放坏分子当中,有几个已经洗刷罪名平反了,恢复原职,返还财产,终于能够昂首挺胸地活着。
其中就有齐芳夫妻和王睿医生。
他们走的时候,说不上特别兴奋。
毕竟,像他们这种经历过从云端跌落的人,太知道什么叫乐极生悲人生无常了,今朝得遇平反,谁知道明日迎接他们的会不会是再度被□□下放呢?也不是没有过朝令夕改的前例,不是么?
更何况,这数年当中,在泥泞中打滚、被人糟践的,并不是只有他们自己,还有被牵连的血脉家人和亲朋好友。
即便平反了,亲朋尽散,血脉断亲,有些是断尾求生,而有些,却是真实地暴露了人性之自私自利和无情无义。
齐芳夫妻好歹还有相互扶持的彼此,虽有举报亲父亲母的不孝子女,但世间有彼此相依,已经算是幸运者;
王睿壮年就被下放,并无长成子女,妻子在他被抓初期就登报离婚,和他断绝了关系,此时理应早已再嫁。母亲早亡,得以免遭祸患,而父亲所获罪名比他本人更甚,再加上年少成名、心高气傲,早在几年前就因不堪折辱自尽身亡。
可以说,他虽得以平反,却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
对他们来说,平反固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平反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这片在最黑暗的时候庇佑了自己的土地,离开那些对他们称不上多友善却从未欺辱于他们的质朴乡亲,离开……曾和他们在深夜中相互舔舐伤口相互依偎、曾明里暗里照拂他们的,人们。
在第三小队的这几年当中,他们或许过得清贫,吃得不算特别好,穿得不算特别暖,但是,这里是曾经将他们从屈辱、痛苦中解救过来的地方,这里,是曾给了他们最后一丝生而为人的尊严的地方。
离开时,跟原本预料中的欢天喜地完全不同,率先涌上心头的,不是从苦海中解脱的高兴,而是不舍,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人们,舍不得这片土地。
离开的人心里满是不舍,留下的人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谢知隶就是因为还没平反而只能望着昔日同伴离开的人之一。
有侄孙的陪伴、林家人的照拂,他倒是并不像其他等待平反的人那样着急——急什么呢?他原本就不太看重物质,饿不死冻不死便足矣,谢家亲人本就不多,妹妹一家在京市安好,大哥一脉仅剩的独苗谢庭宗也陪在自己身旁,还有不是旧日亲朋却胜似亲朋好友的林家老两口、亦徒亦亲的喜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除了不能继续研究他以前的那些宝贝资料,现在的生活也不比平反以后差嘛!
不过,不急着平反归不急着平反,眼看着多年同伴一个个离开,他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的:住在这个承载了他们许多记忆的养猪场的人,越来越少了啊……
和那些眼巴巴看着同伴离去的坏分子们不同,对于有坏分子被平反这件事,第三生产队的本地队员们起初是震惊的。
说好的该被□□教育的反革命坏分子,咋还能被平反呢?!
他们平反了,那岂不是证明,之前对他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老百姓,都做错了事?
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后怕:得亏当初除了没个好脸色和躲得远远的、避之不及以外,没做什么别的事情,要是像某些生产队那样磋磨人了,那些人平反以后还不得报复回来啊!听说有些坏分子平反以后还会回去当大官呢!
后怕过后,有些心眼多爱算计的人就开始捶胸顿足后悔了:你说这要是当初对平反的那几个坏分子好一点,说不定这会儿就能被人家报恩了呢?就算不给钱和票的报答,能把家里的小辈带到城里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啊!
比如说林老太,就是因为在养猪场上工,近水楼台先得月,跟那些人关系好一些,这不就得了便宜嘛!
听说平反离开的教授夫妻俩给林家送了好多麦乳精和肉票呢!王医生也给寄了什么老年人喝的奶粉!
娘嘞!他们这些土老帽连普通奶粉都没见过尝过,人家林家都能喝上专用奶粉了!
一时间,林家成了第三生产队里家家羡慕嫉妒的人家。
因着这些小心思,队上养猪场里住着的剩下的几个坏分子倒是享福了,出门去以后人人都对他们客气了不少,回到养猪场以后也时常有人偷偷摸摸给他们送粮送菜。
谢知隶等人深感人情冷暖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是不是还得夸一句队上的人够勤快的,见了兔子立马就撒鹰?
好笑归好笑,东西他们还是不敢收的——一来他们不能收,说破天去他们也还没平反,收了这些东西的话,上头来人检查情况的时候说不过去;二来他们也不愿意收,谁还没个脾气呢?当初那些队员们有林建设的约束之下,倒没有像有些地方的人那样朝下放坏分子吐口水、扔石头,但是,那些人对他们可没个好脸色,冷脸相对、避而远之、像防贼似的防着躲着……他们又不是什么圣人,即便没有什么仇可报的,但也不至于非要给自己造出一堆假恩人来吧!
一个要送,一个不收,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那些送东西的队员把东西扔到门口,敲个门露个脸就溜。
粮食和菜当然要留下,但不能是悄悄地留,脸还是要露一下的——不然怎么叫施恩图报呢?
谢知隶他们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把东西扔回主人家去,但能想出这种无赖办法、做出这种无赖事的人家自然不是普通人家,任谢知隶等人怎么往回送,那些人都能厚着脸皮继续往养猪场那边送。
无奈之下,谢知隶只能找上了队长。
林建设这段时间也偶有听闻有些队员们干的蠢事,但是他实在太忙了,茶山和蚕桑之事都是才干了两三年功夫,需要他这个队长来定夺的事情本就不少,再加上队上原本就要处理的那些事务,他忙得昏头转向,就算听闻了一些风声,也找不出空档来处理。
但是,被“苦主”找上门来了就又不一样了,避不开也不能避,不说这些坏分子有很大可能会平反了,就算是单纯看在林老太的面子上,他都不能放着谢知隶不管。
这种事又不能管得太直接,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人家想要投机罢了,总不能怪人家送东西送坏了吧。
林建设这下是真的有点头大了。
夜里,他自己一个人琢磨了许久,最终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开会。
第三生产队是习惯在有事发生的时候开队员大会的,甭管是涉及到种石斛桑树茶树养蚕这种干副业的大事,还是队上近来的风气问题这种小事,都是能拿来开会的。
像现在这种队员想给坏分子粮食和菜的情况,也可以归到风气问题里嘛!
甭管人家以后平不平反,只要现在还没平反,你就不能给他们送东西,送就是资敌,就是破坏坏分子反省!
乱七八糟的罪名说了一堆,辞未必达意,也未必贴切,但总体来说,总算是达到了威胁的效果,大家伙儿刚大起来的胆子又被吓缩了回去,那几个大着胆子想要施恩于谢知隶等人的人家就此偃旗息鼓,再也没敢做硬塞东西的事儿。
事实上,也就是一时被平反的事情冲晕了脑袋,他们才暂时忘了不能私下跟坏分子交流的的事情,被林建设这么一提醒,再回想起自己之前干的事儿,他们的胆儿都要被吓破了,生怕林建设要找他们的麻烦,恨不得拍死之前的自己,哪还敢给养猪场那边送东西啊!
除了这些“小波折”以外,第三生产队的日子倒是过得格外滋润。
刚种桑树茶树那年,因为桑树和茶树都得从外地买来运来,确实是花了不少钱,账面上的余额基本都被花得差不多了,还欠了农村信用社不少钱,好在当年林建设咬牙定的那二十张蚕子长成后填补了一些亏空,没让第三小队全队都去吃老本过年。
只是,本县原本就没什么种桑养蚕的习惯,卖蚕茧也就只能拿着介绍信卖到外地去,麻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成本。
卖过两次之后,在谢庭宗的建议下,林建设一咬牙派了几个人去外地缫丝厂交了一大笔钱学技术,学成回来以后,第三小队的蚕室便从往外卖蚕茧变为了自己缫丝处理,再将半成品往外卖,比直接卖蚕茧原料要划算多了。
蚕室越来越挣钱了,茶山也不遑多让。
霍城毛尖在本地非但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甚至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出茶平均比霍城早七八天不说,茶叶品质和出茶量都丝毫不输霍城本地的毛尖。
茶叶这个东西,出茶越早,就越能卖得上价。
即便是同样地方摘的茶叶和同样的炒制手法,清明前的茶叶炒出来就是比清明后的茶色清亮,价位上自然就会高上一截。
尝到了早茶的甜头以后,林建设每年清明前都会调动队上所有能调动的力量,除了留下一部分干活好手从事必要的耕种活动,不误了农时,其余人无论男女,全部抽调到山上采早茶,连蚕室里需要的蚕叶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原本用来采桑的人手也得调去采茶。
全队都保持着一种高度欣欣向荣的状态,在工分越发值钱的诱惑下,即便是再懒的懒汉,也忍不住勤快了几分——谁会跟吃饱肚子、喂饱口袋过不去呢?
养猪场、铁皮石斛、茶叶、蚕丝……第三小队的副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几年下来,队上的工分值已经涨到了一个惊人的数目,足以傲视全县,队员们甚至曾经私下讨论猜测,单论一个工分的价值,放到全国去论,第三小队也未必会输给谁。
当然了,这只不过是队员们闲来无事一起唠嗑时的戏语,作不得真,毕竟,全国的工分值又没有统计过,他们也只知道附近公社的工分值,哪里知道全国有没有地方的工分更值钱呢?
虽是戏语做不得数,但是,这起码可以证明,第三小队的工分值确实是值钱,队员们的日子也确实是越过越富足。
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了,附近几个生产队、整个曙光大队、整个公社乃至整个县的人们当然也不会干看着,自己想办法致富不容易,别人都开辟一条致富路来了,跟着后头学还学不会嘛!
铁皮石斛致富道路经过试验已经确认很难复制了,但是,种铁皮石斛难,不代表办养猪场、种桑养蚕和种茶摘茶也难啊!
虽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但是但凡能挣钱的事儿什么不难?
种地还难呢,还不是得种!更何况是更挣钱的这些行当呢?
虽说国家政策不允许私人买卖和私人大批量种植养殖,但完全可以像曙光大队的第三生产小队一样,集体来办嘛!
有些生产队甚至从第三小队的养猪场得了灵感,在本队办起了养鸡场、养鸭场、养鹅场、集体鱼塘……招式频出,挣不挣钱倒是另说,反正队上的总体生活水平上涨了不少,肉蛋都能比以前吃得多了。
种桑养蚕和种茶制茶这两件事也有不少生产队学了去,只不过他们不像第三小队这样,有种铁皮石斛种出来的第一桶金,还有一个胆大到怂恿队长去农村信用社借钱的谢知青和一个胆子同样不小、敢应下借钱一事的队长。
能拿出来的成本有限,弄出来的规模自然就大不到哪去。
规模小了,能挣的钱自然也就少了。
即便跟最先发家的第三小队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但是,小打小闹也比之前不打不闹要好得多。
总体来说,整个县的广大农村地区的生产水平和生活水平,都有了较大提升。